看着钟杜武顿悟的模样,白棠伸手脱下自己洁净的外袍,开口:“所以这路,只能一个人走得。”然后将外袍丢了上去,刚好让钟杜武接在手中。
“换上,邋里邋遢,这要是上去了还不丢死个人。”
径直转身就要下山去,竟是不见得丝毫遗憾留恋之感。
钟杜武嘴角张合,终是开口:“这般放弃,可能心甘?”
白棠背着钟杜武摆手,走得痛快彻底,走得矫健稳重,走得心甘情愿:“看过就好,这山嘛。”
身影入了草木之中,有擦碰枝叶的骚动声传来,接着终于是没了浓云里,再也消失不见。
“也就那样。”
“后会有期。”钟杜武手里攥着白棠那洁净衣衫,冲山下敬重抱拳,认认真真开口,不闻回应。
满身的草木汁液味道混着血腥气,钟杜武抬头看眼前不着边际的山路,把外袍悉心叠好塞入衣襟,动身走去。
模样狼狈的钟杜武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却只见得一股莫名气息涌动着,眸中有清明的瞳光闪烁,脚下如飞,极速而驰。
“此子不错,心性上等,资质聪颖,吾甚喜之。”山上有人居于云雾之中,看不得清晰容貌,隐约看出那魁梧身材,只坐在那,便有惊人气场流露。
不及说完便有人出声反驳:“虽是不错,年纪有些大了,错过了最佳的入道时载,这心韧阵,恐是过不了了。”
那魁梧身材之人朗声笑着,音如闷雷震耳:“年纪如何,不过及冠年纪,来得及来得及,若是上得山来,此子,吾混然峰要了。”
云雾稍淡,朦胧中透出数道人影,并排而坐,身前混沌皆是不见容貌。
此时,其中有一悦耳女声,宛若天籁传来:“哦?有人入道了,那吾若冥峰便下手了。”
“连槿依峰主都看上的人,我矢玄峰可是得抢上一抢了。”
山下,二百一十三条绵延小径截在半途,直达峰顶。最快一人,已是踏了数千石阶,步履愈发地快,快到几欲飞起,脚尖轻点已是登出数丈开外。
陡然间,那人周遭有气流转动,宛若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衣衫鼓动,引得风来树舞。那人心中有感,止下脚步席地而坐,坐下之时一切又是转为平静。
发梢无风自动,闭目,再睁开之际,有精光转瞬即逝,起身已是脱胎换骨,与之前大相径庭。
那不见尽头的山路戛然而止于身前生生消散。
心韧阵,有第一人三千阶走过。
这第一人,入道撰铭四十九重境。
“七重。不差。”正中央,不曾话语的天启峰峰主开口道。
钟杜武不知,自己已入山上人眼中。
仰头看一眼无尽石阶,低头啐骂一声:“娘的,真累啊。”
老六从不曾夸过小六,资质,心智,体质,矢口不提。小六也从未觉得自己有何特殊,有何与众不同,从未想过为何只有自己能苟活于乱葬岗中。
非是天意,小六靠得是他自己。
成仙否?自身或许就是仙人的老六从未对自己提起过,相反是许多不曾谋面的心机叵测之人一次次的问过,欲杀死或救起。
当小六垂死在那军士长的长矛之下时,老六自天而至,一剑削掉了对方的脑袋。
这就是天意。
既然是天意,他便得上到这座山,在那离天最近的地方,问个明白。
乱世之中,小六早已是对那尸山血海麻木,生存,便只是活下去,填饱肚子那般简单。
“嗯?”有人终于是注意到一动未动的小六,以为是心生畏惧,也不在意,直接忽略过去。
小六低头,看着脚上的靴子,密不透风,有些难受。
以往满是鲜血泥污的地面,走得久了,浸到鞋子里,泡得脚浮肿难受,这般久了,当真还是恍如隔世。
不知那石堆之下,那座埋着一条死狗的孤坟尚在否。
连人都不会牢记的年头,小六还在记着那条因自己丢了性命的狗。
老六不夸自己,只教自己。小六以为自己就可以这样,平平凡凡地过下去,守着天衍都,守一辈子。
小六,哪里是什么人物啊。
失神中,有人踏着踏着,这石阶无穷无尽,忍受不住,发疯一般吼叫着,冲入林木间,竟是云海悬崖,直直坠了下去,只有余声传过,且愈来愈小,直至消失。
第一人后,又有人走过四千五百阶,听风起,瞧叶落,身前有门开,踱步入门,晋到撰铭境界。
继而,第三人,第四人……
“如何?”掌教至,出声问道。
“你来晚了。”天启峰峰主开口。
“七十人已过心韧阵,其中一人,三千阶入撰铭七重境,算是最佳。”四峰主稍后的一人说道。
掌教点头:“心韧阵可已结束?”
矢玄峰主摇头:“还差二人。”
“嗯?”
女子银铃般声音,失笑开口:“一人走不完,一人还未走。”
“走不完?”掌教讶异,问道。
身后有人解释:“已是走了三万阶,走了两天两夜了。”
闻言,掌教冷哼一声:“还真是锲而不舍,资质不佳,偏偏信不得命。”话语当落,那魁梧之人顿然出声:“这是甚话,这番心性,心韧心韧,看得不就是心坚韧与否,此子,吾要定了。”
“那这还未走,又是何意?”掌教透过云雾,已然看到了站于原地,动也不动的小六。
那人有些为难,踌躇了片刻方回道:“一阶都不曾走,站在那也是两天两夜了。”
掌教将绣袍甩在身后,呛声:“这还真是奇了,吾倒要看看,这二人能耗到什么时候。”
“那这第三阵,开是不开?”那人开口。
话出,天启峰主出声:“为何不开?难不成要等这二人不成?”
掌教挥手,示意赞同天启峰主的说法。
第三阵,心意阵,起阵。
而这第二阵中,两个可怜人,还在徘徊。
钟杜武已满身汗水,破烂的衣衫也被浸湿,紧紧地贴在皮肤上,白棠的洁净衣裳依然是揣在怀里,没有穿在身上。
已经不知道走了多少,走了多久,或者走得早已麻木,只知道僵硬地一步步往上走着。
“早已说过了,此子年纪过长,根骨定型,出不得奇迹了,但这坚韧脾性,难能可贵。”山上人惜声摇头。
五层楼时,钟杜武喝得黄湖酒,观得山中景。
醉里看山,不知山上有仙。
既是有仙,何不下山相迎?
钟杜武身子已累成弓状,窝着腰一步步不曾停歇,瞳中无神,有大滴大滴的汗珠滚过,砸在石阶上,留下一块湿痕,格外显眼。
往后看去,已是留下一路汗水。
山河大好,钟杜武一生征战,腹中无点墨,抓过的笔毫更是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踏鹤青归不知处,随风可入半世窟。
这前半世,也该到此为止了。
微风鼓动,抹了一把钟杜武额头的汗珠,突然咧了咧嘴,脚步停了,腰已是累得直不起,只得仰着脖子往上瞧着,
“老子,还不曾做过仙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