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萝卜同学笑吟吟地递上一个新年红包,又从工作人员的手里接过油米交到某位干瘦干瘦的老人手里面后,很是说了一番新年祝词后,正面向着老人倒退几步,跨出大门,离开了这间墙角布满了黑色烟尘和蜘蛛网的土房。
看了看旁边那两名正在检查视频内容的电视台记者,萝卜略一犹豫,侧头低声向身边的工作人员问道:“小何,今天探慰多少家建档户了?”
那位年纪最多只比萝卜小上一两岁的工作人员翻开手里的小笔记本瞧了瞧:“张科,您今天一共走访探慰了6家低保户,1户军烈家属,1户残障特困家庭——行程已经超额完成任务,我觉得差不多了。”
萝卜点了点头,看了看已经初显暮色的阴沉天空:“大过年的跟着我们跑了一整天,两位记者同志今天也辛苦了——这样,你待会陪同记者同志回食堂,好好地招待一下人家,多说点感谢的话!”
小何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有些诧异地问道:“张科,眼瞅着天就要黑了,您不跟着一起回去?”
萝卜紧了紧身上新买的羽绒服,笑骂道:“管那么多干嘛,你照做就是,一会问问人家记者同志喝不喝酒——如果喝的话,给人家开两瓶,招待指标超了的话你先垫着,回头我补给你!”
此时还没有禁酒令,况且滇南少数民族众多,民风民俗在那放着,基层工作要想开展的好,根本不可能离开酒这东西,再加上现在是大过年的,因此招待时上两瓶,没有任何问题。
好歹跟着萝卜各地乱跑了一年时间了,小何自然知道这位年岁没比自己大多少的科长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主,当下也没说什么,只是把手中的车钥匙交了出去:“张科,马上就是大晚上的了,路况不好,开车注意安全!”
萝卜自然知道这家伙的言下之意,眼睛一瞪:“滚滚滚!你瞅着我长得像那种不知死活的人?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的道理我都不懂!?”
两人好歹相处了也有不短的时间了,小何自然知道萝卜这个部门里面的小明星其实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当下嘟囔道:“得!道理你都懂,可是哪次你出去不得喝上个两杯?平时有我在一旁照看着那还好,可现在……”
话还没说完,屁股上就挨了一膝盖,然后就看到萝卜同学笑眯眯地跟两位记者告罪一番后,直接走向那台略有些年头的桑塔纳了……
………………
四十多分钟后,桑塔纳出现在了镇集上的某处。
看了看某个紧闭的卷帘门和上面那个褪色严重的招牌……
兴隆农资店。
嗯,就是这里了!
萝卜看了看二楼亮着的灯火,轻轻点了点头,然后从后备箱里提了一小箱子牛奶和雪饼,径直绕到后排,使劲敲了敲铁门——虽然这是镇上目前为数不多的三层楼小建筑,但是乡镇不比城市,压根底就没有门铃这种先进玩意。
吱吖~~!
随着一阵令人有些牙酸的开门声,一个表情看起来有沉默的中年人出现在萝卜同学眼前。
“诶~你是……张干部?”似乎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神,中年人迟疑了好一会后,才在黄色的灯光下确定了来人的身份。
作为一个平日里极少待在办公室,整天往四里八乡乱跑的人,这边大部分的人自然都认识萝卜同学。
只不过萝卜平素里基本只往乡村农户家里跑,因此中年人虽然跟这位现在很有些名气的扶贫办干部有过几次交集,但双方却真的谈不上什么交情。
眼下这位跟自己算不上多熟的县扶贫办科长在大年初一的晚上提着礼物登门拜访……
出于一种朴素的直觉,中年人心里有了一种不太妙的预感。
“杜老板,上门就是客嘛!怎么~不打算请我上去坐坐?”萝卜笑嘻嘻地看着中年人。
中年人赶紧堆起笑容,侧身把萝卜迎了进来:“张干部,赶紧进来……里面请!”
如果有人看到中年人平素里僵硬的脸孔上眼下硬生生挤出来的笑容,一定会痛心疾首地告诉他……大哥,别笑了,你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别扭。
面对着这张古怪到诡异的笑脸,萝卜却仿佛没有任何不适,只是哈哈一笑,做了个手势后,顺着中年人走到了二楼的客厅。
………………
放下礼品,跟中年人以及他那位明显有些拘束的老婆寒暄了两句后,萝卜看了看桌子上那七八样虽然不差,但也谈不上多丰盛的年菜,轻轻地笑了笑:“杜老板那么大的生意,年饭却吃的那么简朴……难得啊!”
按理来说,华夏人再穷,过年也会吃顿好的。
虽然镇雄这边当下的经济依然不发达,然而一顿年饭上个七八个菜也真的不算差了——更何况七八个菜里有三个菜是纯肉的,鱼、猪肉和牛肉全有了,在当下绝对是中上水平。
但问题是……
朴不朴素,也是要看人的!
但凡在农村里有过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也许论及地位或者显眼程度,每个乡镇民众眼中的明星人物各有不同,但论及财富,那些开农资店买种子化肥农药的,绝对是当地最有钱的那一波人之一。
而眼前这位中年人,就是兴隆农资店的老板。
作为镇上惟三的农资店之一,杜老板几乎包揽了四个村的种子、化肥、农药,以及其余的诸如薄膜在内的一系列农用物资,其业务规模真的算不上小。
村间一直盛传,生意越做越大的杜老板身家都快逼近50万了——要不然怎么能在几年前就盖上了那么洋气的商住一体的小楼房?
对于这种身家的“大老板”来说,在本地人的想象中,人家的年饭桌上摆的应该是满满当当的洋酒海鲜才对——三荤四素这种搭配,在寻常农户家里或许算得上不错,但对于杜老板来说,真的有些寒酸了。
中年人听到“那么大的生意”这几个字,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一下子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最终只是有些沮丧地垂下了头:“张干部……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原本他以为自己会迎来一阵嘲讽,张干部会像街上隔壁小卖部的那个女老板似的对自己尖笑,然后阴阳怪气地来上一句:明白,明白,财不外露嘛!
孰料萝卜只是点了点头:“我知道,杜老板的确不容易!”
听出了萝卜语气中的真诚,由于整日里独自在店里守台,言辞逐渐退化到笨拙的中年男人一脸诧异地看着他,身子习惯性地往墙壁方向靠了靠,诺诺着,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萝卜见状微微一笑:“杉树乡辖窝凼的丁老三,蹁坡的吴寡妇、丁木村的陈瘸子等等,这些人都跟我熟……这几年来,他们没少在你这赊欠农资款吧?”
中年人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是的。”
萝卜闻言,认真地看着他:“我知道在你这赊欠农资的人有很多……我能看看他们的欠条么?”
听到这位素来以粗犷闻名的扶贫干部此刻语气如此温和,中年人木讷地沉默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起身迈着略带忐忑与不安的步法,从自己的屋里抱出一个充满年代感的金属糖果盒子来。
接过这个30多公分高,表面图案已经变得斑驳的金属盒子,萝卜没有向已经变有些无措的中年汉子解释什么,
只是手上微一用力,打开了马口铁做成的盖子,表情凝重地扫了一眼里面塞的满满当当的纸条后,然后把纸条一张张地掏了出来。
“2003年3月17日,放马坝村王老表,赊欠兴隆农资店尿素2袋,钙镁磷肥1袋,硫酸钾肥1袋,共计464元,立此为据。”
“2002年10月11日,小米地村钟秀芬,赊欠兴隆农资店玉米种子(云瑞668)10斤,尿素6袋,钙镁磷肥3袋,硫酸钾肥3袋,共计1517元,立此为据。”
“2003年2月12日,辖窝凼村赵坚强,赊欠兴隆农资店土豆种块(昆薯4号)400斤,尿素2袋,复合肥4袋,共计2217元,立此为据。”
“2002年2月10日,头道村张二毛,赊欠兴隆农资店玉米种子(石糯2号)6斤,尿素2袋,钙镁磷肥1袋,硫酸钾肥1袋,氟啶胺4袋,嘧霉胺2袋,草甘膦2瓶,啶虫脒1袋,共计525元,立此为据。”
“2001年8月11日,大火地村谢有龙,暂借兴隆农资店226元用于支付儿子学杂费,2002年6月1日前归还,立此为据。”
随手看了二十多份各式各样,其中甚至有烟盒纸和日历纸作为材料的借条后,萝卜瞅了瞅手上那个仅仅只是空了1/4不到的箱子,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
在华夏,作为农业生产链条中最容易被人所忽视的一环,农资店对于农业生产所起到的作用却是可以称得上“至关重要”。
嗯……
这么说也不完全对。
正确的说,是大众虽然对于农资店有所认知,但却对其了解的非常有限,而且听到的基本上都是些负面新闻——某某地方的农资店售卖假化肥、假种子、假农药,坑害广大农民朋友啊巴拉巴拉的。
客观上来讲,这种情况的确有,而且在过去的十多二十年里,这种事情也不能说只有一件两件。
但你要以为所有的农资店老板都是跟普通商人似的为了赚钱无所不用其极,那就滑天下之大稽了!
你要知道,新闻之所以叫新闻,那是因为够稀奇、够有轰动效应——狗咬人不叫新闻,人咬狗才是!
在华夏,约有100万家基层农资店,保障和服务着8亿农民农业生活的顺利开展(后世只有6亿)——别说大部分了,只要超过2的农资店都如新闻中报道的那样,整天销售假种子、化肥和农药,那不得天下大乱?
而之所以用上了“服务”、“保障”这两个词,是因为大部分的城里人并不不知道,这些农资店除了供应农业生产物资之外,还用“赊销”、“白条”这些极为原始的方式,每年向广大农民提供了天量的无息贷款支持。
后世曾经有一部故事背景为2011年,以真实事件改编,较为深刻反映甘肃张掖某地农村的电影,名字叫《隐入尘烟》。
电影一出来,便在网上引起了广泛关注,不少人看了主人公“老四”的遭遇后,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苦”。
但在这部通篇充满着残酷与悲凉的电影中,有一个片段,可能是大部分观众极容易被忽略的,也是这部电影中为数不多在深思之后,令人感受到一缕温暖的情节。
这个片段是这样的:电影的最后,在喝农药自杀前,老四把纯甜赊欠农资店的种子、农药、化肥的欠款,总计1570元全部还完了——虽然这笔钱在2011年的农村,绝对不是一个小数字,但老实了一辈子的老四既然干干净净地来到这个世界上,那就也要轻轻白白的离开,他不想亏欠任何人一分一毫。
对于没看过电影的人来说,很难理解为什么说这个情节为电影涂上了为数不多的暖色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