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无坷推门而出之前，那个捧着本书看似低头入神的小姑娘便把书放回到书架上，句句字字都看过了，字字句句都没走心。</p>
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事，她看书的时候沉浸的那个世界里连她自己都没有，只有文字，超脱世外。</p>
今日不一样，今日有忌，不宜看书，宜偷听。</p>
但你若问她看了些什么，这本书她可以给你讲的明明白白，丝毫不差，因为这走廊里的三千五百部，她本本都看过。</p>
此前十年，她半数在廷尉府案牍库里读卷宗，半数在这雁塔书院里读书，书里有极乐境，卷宗里有修罗道，她看的，是芸芸众生，法天象地。</p>
她最喜欢的东西就是字，一直以来，她都觉得每个字都有自己的意，不只是释意的意，还有立意的意。</p>
高清澄小时候就觉得，每一个字都像一个有个性的人，有的字是书生行万里，有的字是武夫破万禁。</p>
叶无坷推门而出后，在门关上之前朝着那个背对着他的人俯身一拜。</p>
高清澄背着手溜达过去：“如何？”</p>
叶无坷等门关上的那一刻才抬起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吓屁了。”</p>
高清澄笑道：“他怎么吓你了？”</p>
叶无坷道：“不知为何，没进门就开始怕，进门之后更怕，虽然我也没想明白为何要怕，但怕了就是怕了，怕了要认。”</p>
高清澄道：“叶姜头可是无事村第一头铁的人，就这样认了怂以后回村还怎么混？”</p>
叶无坷道：“无事村第一头铁的人都吓屁了，你以为他们来了能好到哪里去？”</p>
想了想，补充一句：“二奎除外。”</p>
他进门的时候看似很自然的打了招呼，说了一声晚辈拜见先生，实则晚辈这个自称也是深思熟虑才说出口，最初想用的是草民。</p>
若是二奎进门后看到那人背对而坐，大概会从兜里掏出个萝卜往前一递：“来口？”</p>
想到这叶无坷忍不住笑起来，世间最清澈的人从来都不是他，而是他二奎哥。</p>
他问高清澄：“现在去哪儿？”</p>
高清澄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再带你去个地方，不过去之前你应该去洗个澡，换身衣服。”</p>
叶无坷眼睛放光：“真的？”</p>
然后又有些疑惑的问道：“那见这个人之前，为何你不让我先洗个澡？”</p>
高清澄背着手像个高傲的小先生一样说道：“不洗，就让他看看。”</p>
叶无坷不理解，但高清澄没解释他也不好问，他不想让高清澄觉得他话多，因为阿爷说过话多是他唯二的缺点。</p>
另一个是操心命，不够洒脱。</p>
他不知道屋子里那个带给他巨大压迫感的人是谁，所以无法理解高清澄没有让他先洗个澡的用意。</p>
但这种小心思，屋子里那位自然清清楚楚。</p>
待门关上之后，那位背对门坐着的中年男人缓缓起身，他迈步的那一刻，后门外边一名身穿黑色锦衣的男人恰到好处的把门打开。</p>
门外的风吹进来，让中年男人身上的明黄色长袍微微拂动。</p>
穿黑锦长衫的男子俯身迎接：“皇后娘娘说，她先去半山凉亭那边等陛下。”</p>
明黄锦袍的中年男人舒展了一下双臂，撇嘴道：“拿石子儿砸完朕她就跑了？”</p>
然后他回头看了一眼：“你去看着小橘子点儿，那小子貌似对她心思不正。”</p>
黑衣男子问：“那要不要适当警告他一下？”</p>
皇帝摇了摇头：“不必，小橘子又不是小孩儿了......”</p>
说到这他忍不住轻叹一声：“古灵精怪，就她心眼儿多，罢了罢了，你也不用跟了，去忙你的事，这案子牵扯甚广，总不能人头斩了却让人心不服，刚才那小子有句话说的很好......以誉表忠，当昭天下，以法杀贼，亦当昭天下。”</p>
说到这他稍稍停顿，看向黑衣男子：“通敌叛国的败类想用国法羞辱忠良，那就用国法把他们钉在耻辱柱子上，别说一世，万世都别想翻身。”</p>
黑衣男子深深俯身：“臣遵旨。”</p>
这位穿着黑袍的男子在皇帝面前尽显谦卑，可他的名字却让无数人闻风丧胆。</p>
他也已界中年，非但不懂武艺，还体弱多病，脸色白的像常年不见太阳，一年到头都没个笑脸，廷尉府里的人被称为鬼差，鬼差见了他连大气都不敢出。</p>
喜欢他的人觉得他是当世纯臣，朝堂表率，不喜欢他的人说他是......黑袍白脸，在世阎罗。</p>
监察百官，皇权特许，有处置四品以下无需上奏之权，当世唯一一个能让读书人和武夫都讨厌的人......廷尉府都廷尉，张汤。</p>
他拜别皇帝之后就长长的松了口气，小丫头那般冒险的做法，他刚才都跟着提心吊胆，不过看起来陛下倒是没有不喜。</p>
除了皇后娘娘之外，高清澄是第二个敢拿小心思算计陛下的女人。</p>
而此时，皇帝已经缓步走向后边的山坡，这世上可能再无一人有他这般独特气质，言谈举止，温和儒雅，顾盼之间，雷霆天威。</p>
走到后院的时候，皇帝抬头看，一身宫装，气质典雅华贵，哪怕是背对着他也仪态万千的皇后就在高处亭子里等着。</p>
听到脚步声，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转身看过来，然后吩咐道：“都退下去吧，我和陛下有话说。”</p>
身边的随从侍女同时俯身，缓缓退下。</p>
人都走远，这位雍容高贵的皇后娘娘两手往下一伸，拉起裙摆，哒哒哒哒的从台阶上一路跑下来。</p>
“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p>
人还没到，话已经连珠箭一样到了。</p>
皇帝笑着说道：“先听谁？”</p>
皇后眨巴眨巴眼，给了皇帝一个你懂的眼神。</p>
皇帝道：“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朕说让他再多读读书，希望他听进去，多读书，以后该是能当大用。”</p>
皇后道：“谁想问你这个！”</p>
皇帝道：“那是什么？”</p>
皇后道：“少装，若非张汤说下面的人上报，那小子可能对小橘子有爱慕之心，陛下你会放下朝事颠颠儿跑来亲自见见？”</p>
皇帝叹道：“就因为张汤碎嘴子，你都要跑来偷听！”</p>
皇后：“我哪里偷听了！我是正大光明来看的，哪家的臭小子居然对小橘子动了歪心思，我能放任不管？”</p>
皇帝道：“收收你那八婆的心！”</p>
皇后：“就不收！”</p>
皇帝从袖口里掏出来两千五百两银票：“收不收？”</p>
皇后眼睛一亮：“黑来的？”</p>
皇帝道：“朕是皇帝，皇帝要的能是黑？比黑还不要脸些，硬抢的一样，哈哈哈哈哈......”</p>
皇后把银票收起：“给小橘子攒着。”</p>
皇帝道：“人品，心性，学识，样貌，都不差......比小橘子强，别看了，小橘子配不上他。”</p>
皇后脚步一停：“此地无人，你信不信我拿石头丢你？”</p>
皇帝道：“就你教出来的那个小丫头，故意让叶无坷澡也不洗的来见朕，一身衣服还缝缝补补，她什么心思你不知道？”</p>
皇后辩解道：“她哪里是心眼儿多了，分明是缺心眼，一点都不像我！这般不听话，早晚我亲自说媒把她嫁出去！”</p>
皇帝看了她一眼，皇后就忍住了吹更大的牛皮。</p>
皇帝道：“走吧，都在皇田里等着呢，要不是赶上每年这个时候朕都要农耕三日，朕哪有时间来这看她耍心眼儿。”</p>
皇后用肩膀撞了撞皇帝肩膀：“那小子看着真的还行？”</p>
皇帝道：“行个屁，气死朕了。”</p>
皇后问：“怎么了？”</p>
皇帝一边走一边说道：“让他写些东西，第一天给朕列了个洗澡堂的单子，第二天给朕开了个治脱肛的方子......”</p>
皇后说：“陛下等我一会儿。”</p>
然后拎着裙摆跑进旁边竹林里，片刻后竹林里传来一阵：哈哈哈哈哈哈！</p>
不多时皇后端庄典雅的走回来，一边走一边说道：“今日见的都是不讨喜的，那小子惹了陛下，张汤惹了我。”</p>
皇帝道：“张汤敢惹你？”</p>
皇后道：“陛下在屋里问那小子的时候，我多想趴门缝儿看看那小子到底何方神圣，说了几次让张汤不必在这陪着，他还以为我跟他客气呢，不能趴门缝儿，又不能臣前失仪......气死我了。”</p>
说到这她脚步又一停，看向皇帝语气变得稍稍凝重起来：“小橘子不会来真的吧？”</p>
皇帝道：“长安城里俊才何其多，你可曾听她提起过谁？叶无坷这个名字，她去东韩之前，连续两日在朕面前提，提了又提。”</p>
皇后想了想后，极郑重的说道：“该是得仔细看看才行，小橘子虽然稳重，可毕竟年少。”</p>
皇帝点头。</p>
皇后又道：“这事儿先不要和她师父提起来，自从她师父修身入道之后，眼见着七情六欲都炼化了似的，唯有小橘子是她软肋，若是被她知道了，说不定会仗剑出关。”</p>
皇帝想起高清澄的师父，在母亲去世之后悲伤过度，最终是老张真人以道法开解，她闻道四十九日，便执念入门修行。</p>
十几年来，她几乎都没有离开过长安城，若非是后来有高清澄，她连那座道观都不出。</p>
高清澄对她来说，不仅仅是弟子，更是女儿，也是人间寄托。</p>
“好，先不与她说。”</p>
皇帝道：“等合适时机。”</p>
皇后点了点头，看向皇帝试探着说道：“她修道十几年了，其实也不算进了空门。”</p>
皇帝道：“依她本心，进门出门，入世避世，仙人凡人，都是一念间。”</p>
两人并肩而行，走了几步后，皇帝忽然笑了笑：“不过说起来，那个小子一身补丁衣衫，身上还有些臭烘烘的......确实有点像朕小时候，嗯，其实朕小时候更臭些。”</p>
大宁皇帝十岁之前，一直都是跟着师父浪迹天涯的小花子。</p>
皇后道：“小橘子冒着被你骂的险也要保他，确实让人头疼啊......不过，她敢这么算计你，咱就算计她，那两千五百两不给她攒着了，充进咱俩小金库！”</p>
皇帝大拇指举的当机立断：“善！”</p>
皇后：“你三我七！”</p>
皇帝当机立断，撤回了一个大拇指。</p>
第六十章因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