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十二年，九月初十。</p>

辰时，雨停。</p>

巳初，丧音响彻宫廷。</p>

临安皇宫的菊花，过了重阳，竟凋了多半。宫人们都说，这是往年从来没有过的异景。</p>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菊花虽然凋了，但菊枝倒是还挺拔，一如中原朝廷失了幽州、失了北境、失了洛阳，仍还保存着半壁江山，保存着汉人气节，保存着几千年儒释道风骨。</p>

阿九正坐在金銮殿上，内侍监报丧：太后驾崩了——</p>

群臣在下面静静地站立着，一边在心内暗暗猜测，一边抬头看着上头的反应。</p>

直到阿九接过内侍监手中的白布，缠在头上，喊了声“太后驾崩，举国同悲”，群臣们这才哀泣起来，按照国丧的标准，整整齐齐地前往隆佑宫，谒灵，跪拜。</p>

乔太后的棺木、陪葬器皿，极尽奢华。</p>

阿九还命兰台阁给她写了一篇十分漂亮的祭文。</p>

皇妣康顺太后，笃慈爱之盛心，母仪懋著。履和思顺，致诚孝于彤闱。尚俭怀谦，翼升平于黼座。抚冲龄而顾复，备蒙鞠育之仁。溯十载之劬劳，莫报生成之德。</p>

自冲龄抚育。</p>

他还是念着她这份情的，将她的劬劳昭告天下，留载史册。</p>

人死，一切都归于寂灭。</p>

他站在灵柩前，心中道：乔阿娘，能给你的，儿都给了。</p>

乔灵是初十夜晚离宫的。</p>

坐着一辆半旧的马车，背着一个小小的行囊，走得无声无息。</p>

她去了距临安五十里外的清月庵，剃度出家，法名“净尘”。那清月庵背靠一座山，极为荒僻。山脚下一个小小的村落，名唤朱堂村，村民们生活尤为贫苦，年年交不够皇粮，被官府的人鞭笞，民风甚为彪悍。</p>

清月庵，人迹罕至，香火稀疏。庵中的尼姑们生活很是清苦。四季菜蔬，粗米布帛，全靠自供。念经打坐之余，要干许多农活。</p>

乔灵初到清月庵，便被指派了许多活计。但她对此，并不意外，也不抗拒。她接受师太的安排。脏活累活，抢着干。在庵里沉默寡言，不与别的尼姑多说半句话。</p>

她清楚地记着姑母交代的每个字，暗暗等待着机会。</p>

与此同时，清月庵下朱堂村，有一农户家中，发生了一件天大的喜事。</p>

这户人家，男人叫朱三，女人叫陈翠，家有薄田一垄，茅屋一间，老牛一头。朱三夫妇，年逾五十，无有一子半女，眼看着就要绝户。重阳佳节，朱三天不亮就挑着一担子菜去集市上卖，结果，到了集市，刚放下筐子，一群膀大腰圆的汉子蒙着面、土匪一般地策马而过，朱三的菜筐被踢翻，骂骂咧咧地啐了一口。</p>

待汉子们远去，朱三扶起菜筐，听见一阵小猫儿似的微弱叫声，定睛一看，菜筐里竟多了个孩子！</p>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咧——</p>

是个男娃！</p>

朱三高兴得连忙跪在地上磕了十几个响头。观音送子。观音送子。定是菩萨可怜他朱三要绝户，给他送来个儿子。想着上个月他家女人去尼姑庵捐了五斤灯油、十斤粳米，还被他骂了一大通，朱三连忙请罪，罪过罪过，菩萨你饶恕小人的目光短浅。</p>

小人实在不知菩萨你如天的仁德啊。</p>

往后小人一定多做善事。宁可自己少吃一口，也要月月上香。</p>

朱三喜得昏了头，菜也忘了卖，挑着孩子就回了家。</p>

他的女人陈翠，是个颇有见识的农妇。她见了孩子，自是欢喜，但还是细细向丈夫问明白了，孩子是什么时辰、在何处得的。朱三一一说清楚了。</p>

陈翠叮嘱道：“都道是，破瓦盛不住福，儿子是菩萨给咱们的恩典，咱们不能四处招摇，辜负了菩萨一片心。往后不管谁问咱，咱都说，孩子是我娘家妈在地里干活儿的时候捡的，你今日也压根儿没去过什么集市，明白么？”</p>

朱三点头。他一向听他女人的话。</p>

接着，两口子开始琢磨着给孩子取名。</p>

朱三和陈翠，俱大字不识一个。苦想了半日，陈翠说：“这孩子既是重阳节捡到的，九月初九，就叫他朱重九吧。”</p>

“朱重九，好。九月初九，这娃好大的八字哩！说不定以后能做个县令！”朱三咂摸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