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1 / 2)

忆秦娥那几天,有点失眠。甚至还请人开了安眠药,让自己晚上能勉强睡那么几个小时。一醒来,她就想着宋雨的首演。几乎比自己演出还让她上心。孩子毕竟是第一次上大戏,让她担惊受怕的事太多了。自己初上台时,可是没少出漏洞笑话:不是没把头包好,将满头金簪银花,披散得台上台下到处都是;就是中途要上厕所,却没有任何时间,竟然尿在彩裤里。反正能想到的,她都为女儿想到了,几乎是一点一滴地在帮宋雨准备着。</p>

正式演出那天,剧场的第一次铃声响起时,她甚至都紧张得双腿突突打战。但她还是在不停地拍着宋雨的肩膀,让她别慌张。说这时一定要保持镇定。演员既要做到心中有人,又要目中无人。只有这样,才能把演出水平,自自然然地发挥到极致。这是个半文半武的戏,对演员的体力也是很大的挑战。她甚至在演出前,还给宋雨喝了温热的增强体能饮料。总之,凡过去忠、孝、仁、义四个老艺人,还有她舅、胡彩香和米兰老师能为她想到的,她都想到了。连他们没想到的,根据自己多年的经验,也都想到了。她是要把闺女体体面面、漂漂亮亮地打扮“出嫁”了。</p>

演出的轰动效应,是省秦,甚至包括西京秦腔界所有人都没料到的,全喊叫“炸了锅了”。“炸锅”有两种炸法:一种是瞎得炸了锅了;一种是好得炸了锅了。《梨花雨》自然是好得“炸了锅了”。秦腔现在的演出,除了像忆秦娥这样的名角出场,一个戏,一般也就只能演那么两三场。而《梨花雨》的“演出月”,竟然到了场场爆满、一票难求的地步。媒体的报道是:“美得时尚”“美得惊艳”“美得令人窒息”。有多家媒体,已经在称宋雨为“小忆秦娥”了。</p>

可每当谢幕时,观众一浪一浪朝台前拥去,并大声呼唤着“小忆秦娥”时,站在最后一排的“老”忆秦娥,内心的失落感,又是难以言表的。尽管这个小忆秦娥就是她的女儿。</p>

忆秦娥不断听到观众各种评价:</p>

“省秦又有台柱子了。这娃绝对没麻达!”</p>

“这个宋雨不比忆秦娥差。先年轻么。现在讲颜值哩。”</p>

“忆秦娥已是年过半百的人了,那化妆出来就是没有娃们好看么。你看这戏多好看的,再看都不厌烦么。”</p>

有的干脆说:“有了这帮娃们,忆秦娥恐怕就该慢慢退出历史舞台了。”</p>

“如果秦腔都是这样鲜活好看的脸面,那还愁没有观众?我看比美国大片都过瘾哩,这都看的是真人么。”</p>

就连装台名人刁顺子都说:“有新把式了,看来忆秦娥这个老把式得退阵了。过去说,阵阵离不了穆桂英。我看这个宋雨,只怕是要成省秦阵阵离不了的新穆桂英了。”</p>

尤其让薛桂生,更让忆秦娥没想到的是,春节后,已经定好的十几个台口,有好几个都要换《梨花雨》。到底是冲好戏来的?还是冲“小忆秦娥”来的?还是冲“青春”“颜值”来的呢?</p>

忆秦娥傻眼了,她第一次感到了生存危机。更感到了一种几乎无法向人言说的羞辱感。</p>

又一天,团里开《梨花雨》座谈会。她坐在秦八娃旁边,一直看着秦八娃用铅笔,在一个纸烟盒上写着什么。无意间,她睄到了《忆秦娥》的字样,就拿过来要看。秦八娃说:“胡划拉了几句,还没改呢,别看。”但她硬是拉过来看了:</p>

忆秦娥·看小忆秦娥出道</p>

西风薄,</p>

夜摇碧树红花凋。</p>

红花凋,</p>

枝头又俏,</p>

艳艳桃夭。</p>

去年花旦鳌头鳌,</p>

斗移星转添新骄。</p>

添新骄,</p>

春来似早,</p>

一地寂寥。</p>

里面有些字,已涂改得看不清了,但忆秦娥还是大致蒙出了一些意思。</p>

秦八娃老师曾经为自己写过两首同样的词。而今天这首,已经不是在为她写了。似乎也不是为宋雨写的。而是为他自己的一种感觉和心情在写。那句“春来似早,一地寂寥”,其实完全不是今天座谈会的氛围。座谈会上,好多人已经把好词给宋雨用尽了。用得几乎都有些忽略她的存在了。好个“一地寂寥”,岂不是在说自己此时此刻的心境吗?</p>

但她还是在为自己的孩子高兴着,甚至几次都有点喜极而泣。</p>

也就在这时,她娘说过多次的“宋雨的秘密”,彻底暴露出来了。</p>

《梨花雨》公演几场后,忆秦娥就发现,宋雨每晚演出完,回来都很晚。宋雨的解释是,同学们想在一起高兴高兴。这种兴奋,她是能理解的。只要他们别玩得太晚就行。因为晚上休息不好,会影响嗓子。忆秦娥一辈子保证唱好戏的经验,总结起来就两个字:睡觉。只要有演出,她都要雷打不动地睡觉。可宋雨一连好多晚上,越回来越晚,她就有些疑心,害怕女演员一出名,被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盯上。这些人,什么手段都能使出来。演员一旦没有定力,什么事情也都会发生的。何况宋雨还不到十八岁。年龄太小,她必须紧盯着。可还没等她发现问题,她娘已把事情的原原本本,搞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p>

自打正月初六第一场演出起,宋雨的婆,还有她弟,还有她的亲生父母,就来剧场看戏了。戏演多少场,他们就看多少场。每晚看完戏,都要把宋雨叫回家去,大团圆地哭一场。</p>

一对已完全分离的夫妻,在各自的折腾中,又都先后解散了“二次混搭”。最终因宋雨这张“感情牌”,而在西京重合复婚。现在,房子也买下了;夫妻店式的羊肉泡馍馆也开张了;儿子也从乡下接来西京读高中了。只等有合适机会,哪怕请律师,打官司,也是要把亲闺女正式朝回领了。</p>

当娘把这一切告诉忆秦娥时,宋雨的婆,还有她妈、她爸,很快就提着厚礼,还有存折,到她家来,要跟她谈判了。</p>

他们要认这个孩子。</p>

当然,他们也承认忆秦娥是孩子的母亲。</p>

宋雨的婆,是摇晃着已年近九旬的帕金森综合征的头颅在说:“求求秦娥了,你是我们宋家的大恩人!但宋家既然有了团圆的这一天,还求你高抬贵手,让娃认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吧!”</p>

说着,老太太竟然颤颤巍巍地要给忆秦娥下跪了。</p>

忆秦娥被彻底击溃在沙发上了……</p>

〔这是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p>

〔西京城的灯火已经暗淡下来。夜已经很深很深了。</p>

〔忆秦娥独自徘徊在古城墙上。</p>

〔低回的伴唱声隐隐传来:</p>

夜沉沉,风啸啸,</p>

漫天杨花作雪飘。</p>

一城躁动终单调,</p>

唯留春风当剪刀。</p>

忆秦娥(唱苦音“二六板”):</p>

谁将星月用云罩?</p>

谁让今夜风呼号?</p>

谁弄倩影城欲倒?</p>

谁舞痛楚败良宵?</p>

〔转苦音“二倒板”,接“慢板”:</p>

五十年风雨如注一棵草;</p>

五十年冷暖见惯无矜骄;</p>

五十年生离死别知多少;</p>

五十年真情常被一旦抛。</p>

〔转苦音“二六板”:</p>

十一岁泪眼婆娑离山坳;</p>

十二岁学戏皮肉遭藤条;</p>

十三岁强逼烧火去帮灶;</p>

十四岁魔掌险些使花凋;</p>

十五岁柴房苦练待破晓;</p>

十六岁一折焦赞打出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