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岁首(2 / 2)

她轻声道:“快走!”</p>

李嶷倒是沉得住气,说道:“来不及了。”</p>

确实来不及了,两人刚刚从床上起身,门已经被推开,甲胄鲜明的卫士们簇拥着崔倚走进来,崔倚亦是擐甲执锐,不待她说话,冷冷地瞥了一眼李嶷,沉声质问:“何校尉,此人三更半夜,鬼鬼祟祟潜入我定胜军大营,是要胁迫你吐露军机,伺机夺下长州,是也不是?”</p>

她忙道:“节度使,不是……其实……”</p>

一语未了,崔倚已经怒不可遏,喝道:“将这私潜入府的奸细绑了!”</p>

亲卫们轰然相应,一拥而上,将李嶷团团围住,立时掏出铁索,将他五花大绑,李嶷倒也坦然,并不反抗。倒是阿萤心下发急,待要阻止,却被李嶷以目光示意她不可,她心中兀自纠结,崔倚早就一声令下,要将李嶷带走。</p>

她不由得又叫了一声:“节度使!”</p>

崔倚却板着脸孔,毫不容情,声音更是如同三九寒冰:“何校尉,这种私闯大营、意图窃取军机的小贼,按我们定胜军的军规该如何处置,你如何不知?今日他闯进来,你却知情不举,亦有罪责。”又道:“你既犯了错,便按军规禁步三日吧。”言讫,便令左右押着李嶷,一同大步离开。</p>

突然生了这般变故,她心中又急又躁,正焦虑之间,忽听门扇吱呀一声,原来是桃子被崔倚的两名亲卫押入室内,旋即又听见落锁之声,原来崔倚下令,立时将她们主仆二人关在这屋子里禁足了。</p>

桃子与她不由面面相觑,桃子道:“我远远看见节度使率人朝这边过来,正想给你报信呢,偏就被节度使伏在暗处的亲卫拿住了,不令我出声。”</p>

阿萤道:“此事也不能怪你,只是阿爹这次,着实生气,不知道……不知道他会如何处置李嶷。”</p>

桃子宽慰道:“校尉,节度使纵然生气,总不至于真杀了秦王。”</p>

阿萤心想,以爹爹的脾气,那可还真的难说。虽然上次李嶷送自己归营,他生气万分,最后到底看在自己面子上,没有过多追究,但此一时,彼一时也。李嶷软硬兼施,让定胜军出兵与镇西军同取西长京,也因此,不得不承认天子继位,爹爹心里总归是有几分不悦的,这次他又深夜潜入自己卧房之中,爹爹震怒,理所应当。</p>

她不由长叹一声:“只怕他这次要吃一些苦头吧。”</p>

桃子不以为然:“那也是活该,适才秦王来的时候我就说,这深更半夜的,不如明日堂堂正正来见,难道还怕见不着吗?他偏说明日太晚了,这不,就叫节度使逮个正着?倒连累着你我,也在这里被禁足。”</p>

阿萤不由得一笑,问道:“谢长耳难道没来吗?”</p>

桃子说道:“他倒是来了,只不过秦王叫他在外面望风……我还没见着他呢,节度使就忽然来了。”</p>

阿萤听她语气中满是懊恼,不由笑道:“这也难不住我们的桃子,你那里不是有哨子吗?你把哨子吹响,他不就来了?”</p>

桃子发愁道:“节度使把这屋子周围,都布下了人,只怕他一时进不来。”</p>

“谢长耳虽然憨直,却也不傻。”阿萤浑不以为意:“秦王既然叫他望风,现在秦王失陷在此,那谢长耳就一定能想到法子来见我们。”</p>

阿萤说的话不错,桃子吹响哨子,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谢长耳不知道用何法子,竟然身穿定胜军的服色,手捧托盘,盘中放着一些饮食,假作是给她们送夜宵的人,就那样大摇大摆走进屋子里。</p>

桃子一见就认出了他,奈何屋外皆是看守,因此不动声色,接过他手中的托盘,压低声音问:“你带了多少人来?”</p>

谢长耳见到她,来不及欢喜,也学着她的模样,压低声音说道:“十七郎就带了我一个人来的。”忙忙又与何校尉见礼,说道:“何校尉,如何这屋子外面都是看守,还布置有弓弩,我费了好大的周折才混进来的。”</p>

阿萤不由得轻笑一声,说道:“十七郎被节度使抓起来啦,咱们得想法子救他。”</p>

谢长耳闻得此语,也不着急,在他觉得,何校尉是自己人,桃子当然也是自己人,既然她们都是自己人,那节度使把李嶷抓起来了,又有什么可着急的,十七郎那么聪明,何校尉跟他一样能干,那定然会被救出来的。</p>

他于是兴兴头头地问:“咱们怎么想法子去救他?”</p>

阿萤说道:“节度使命重兵围了这里,我身上又病着,不能打斗,如果咱们把外面的看守骗两个进来,打晕了绑起来,换上他们的衣服,就可以像你刚刚一样,大摇大摆地出去了。只不过,我想了想,既然你进来了,又穿了有这身衣服,不如我换上这衣服出去,桃子你和长耳留在这屋子里,扮作我仍在此处,不然,只怕立时就会露出破绽。”</p>

桃子与谢长耳素来知她极有谋略,知道她哪怕孤身一人,定然也有法子救出李嶷,不由连连点头称是。</p>

话说李嶷被崔倚亲自押了出去,崔倚睬也不睬,便令人将他关进水牢。这长州城原是安南都护府所在,自孙靖作乱以来,屡遭刀兵,连都护府都被乱军焚毁大半,定胜军此番驻守长州,选了这都护府旧址作大营中军所在,这水牢亦是从前都护府羁押重犯所用,皆是石头砌成,十分牢固。</p>

李嶷既被押入水牢,手上脚上都捆上了重重镣铐,又将他单独关在一间牢房里,显然是怕他逃走。李嶷见如此境况,却也并不慌张,就在那牢房里靠着石墙席地而坐。这牢房四面石墙,只有朝外的那面石墙上留着一个丈来高的石洞,安着厚厚一扇木门,因这门矮,所以进出皆要弯腰,这木门虽厚,幸而石墙并不平整光滑,门外乃是一条通道,道旁石墙上插着火把,便通过这门四周的缝隙透进来缕缕光亮,令这牢房之中隐隐约约,亦可见物。</p>

李嶷百般无聊,见地上杂乱铺着些稻草,便抽了些出来,三下两小,编成一个小人模样,拿在手里看了看,觉得甚是有趣,于是又抽了些稻草,亦编成一个小人,两个稻草小人一个编作男子束发,另一个编作女郎梳鬟,他便将这两个稻草小人,一个当作自己,一个当作阿萤,如同皮影一般,举着说起话来。</p>

“阿萤,不知道你吃了药没有。你爹爹好凶,尽板着一张脸,也不怕吓着你,早知道如此,我就应该一闯进来,就带着你一起远走高飞。”</p>

他手指微屈,那作女郎打扮的稻草小人便如同点点头一般,说道:“好呀,十七郎,咱们一起私奔吧。”</p>

正说话间,忽闻木门之外,有人轻笑一声,低语轻嗔,说道:“谁要跟你私奔,你别在这里做梦了。”紧接着外头锁钥作响,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却正是阿萤,她穿着崔倚亲卫的服色,手中提着一盏灯笼,径直走了进来。</p>

他心中大喜,连忙站起来,说道:“你可算是来了。”</p>

她斜睨了他一眼,说道:“我要是不来,怎么知道你连待在牢房里都不老实,还在编排我要和你私奔。”</p>

他兴冲冲将那一对稻草编的小人举起来给她看:“你看,像不像我和你。”</p>

她举起灯笼,仔细看了看,李嶷又举起那个作男子束发的稻草小人,在自己脸侧对着一比,她忍不住扑哧一笑,说道:“这个嘛,跟你倒是有几分像。”</p>

李嶷将两个稻草小人都塞进她手里,说道:“给你留着玩吧。”</p>

她说道:“你都被关在牢里了,还有闲情逸致编这个玩。”</p>

他笑道:“反正你总会来救我的。”她啐了他一声,说道:“我才不是来救你的,我是奉了节度使之令,拿手书来提你出狱去审问。”他不由得眉开眼笑:“那节度使的手书,你一定仿得很像。”</p>

节度使的手书其实仿得很粗糙,她仓促之间,虽将崔倚的笔迹模仿得极是相像,但用印花押,其实不能细看,好在牢中灯火昏暗,几名狱卒又见她穿着崔倚亲卫服色,从容自若,并未起疑,只是笑着叮嘱她道:“上头说这个人力气很大,切勿解了此人的镣铐。”见她郑重地点一点头,便任由她押着李嶷出了水牢。</p>

待出得狱中,又穿过数重院落,此刻早已经明月西斜,正是夜色最沉寂之时,唯有朦胧的月色照着院中花木扶疏,一阵夜风袭来,她忍不住咳嗽数声,李嶷见状早就脱下了外衣,想要披在她肩上,她摆手示意不要,强自压着咳嗽,指着一棵大树说道:“从那边越过院墙,就可以出去了,你快些回去吧。”</p>

李嶷说道:“我既来了,就暂且不想回去。”</p>

她又气又是好笑,说道:“你率大军至此,你要不回去,我爹爹把你扣下来胁迫三军可如何是好。”</p>

“阿萤,你跟我一起走吧。”李嶷握着她的手,十分认真地说道:“我还带了范医正来,他医术好,我想让他好生替你瞧一瞧病。”</p>

她嘴角一弯,正待要说话,忽闻得不远处喧哗起来。</p>

原来崔倚虽然将李嶷关进水牢里,但思前想后,觉得此子素来狡猾,偏自己视作掌珠的女儿,竟从来都向着那小子,说不得,这次也会暗中偏帮。他一想到此处,便难以入眠,索性披衣而起,径直带人去水牢,要连夜提审李嶷。结果进了水牢一问,李嶷竟然适才就被拿着自己亲笔手书的亲卫提走了。他都不用遣人去看女儿,一想便知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下子,顿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立时便令人调重兵来,将这都护府里里外外,围得铁桶一般,绝不令李嶷逃脱了去。</p>

定胜军皆是精锐,况且这都护府又不大,片刻之间,就搜到了李嶷与阿萤所在的这重院子,一见到两人,崔倚二话不说,拔出腰间长剑,便向李嶷刺去,直吓得阿萤赶紧挡在了李嶷身前,仓促间叫了声:“节度使!”</p>

“你还知道我是节度使。”崔倚不断冷笑:“让你禁足你却偷偷出来,还想私自放走重犯,你这是视定胜军军规于何物?”</p>

阿萤本来就是病中的人,听到父亲这般责问,却是嗓子一甜,顿时又咳出一口血来,崔倚与李嶷二人都吓住了,到底李嶷手快,忙一把扶住她,阿萤咳嗽不止,李嶷道:“节度使,我不会逃走,先送阿萤回房歇着吧。”</p>

崔倚见女儿脸色苍白,又知她今夜迄今未眠,就是为了救眼前这臭小子,虽然怒意勃发,却也强自按捺住,先命人将女儿送回去,阿萤还欲要留下来,但李嶷朝她使眼色暗示,她知他定然有法子脱身,再加上直咳得气都喘不上来,自己留下来,说不得反激怒父亲,便也暂且回房去吃药。</p>

待得阿萤被送走,崔倚也不令人再将李嶷关进牢里,而是径直将他带回了自己居处。</p>

进了屋子,屏退左右,崔倚这才问道:“秦王,你夤夜至此,费这般周折,想必是因为心仪我女儿。”</p>

李嶷大感意外,不知他为何忽然有此坦荡一问,但旋即心中一喜,点头道:“是!李嶷心仪阿萤已久,还望节度使成全。”</p>

崔倚见他老实承认,当下也点了点头,说道:“既然你心仪我女儿,阿萤又对你青眼有加,我也不是不能成全你们。”</p>

李嶷听到这句话,反倒迟疑起来,果然,只听崔倚道:“只要你放弃秦王爵位,入赘我们崔家,接掌定胜军,我就将阿萤许配给你。”</p>

李嶷不由苦笑,他明知崔倚定然会给自己出个难题,只是没想到,崔倚开口便说出这般话语,他叹道:“节度使,倘若是别的事,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李十七也绝不会皱一皱眉,唯有这件事,您明知道我办不到。”</p>

崔倚淡淡一笑,话语之中,满是嘲讽:“怎么?是舍不得秦王的爵位?还是担心入赘我们崔家,堕了你的威名?”</p>

李嶷正色道:“节度使,李嶷从来不是贪图富贵名利之人,若为了阿萤,王爵何足惜,区区薄名又有何足惜。但节度使亦知晓,从来君为臣纲,父为子纲,身为陛下的儿子,我若是入赘崔家,那就是背弃君父。而崔家竟以皇子为赘婿,此举必然会被朝野上下视作对陛下的羞辱。主辱臣死,朝中必定会主张征灭定胜军,令天下复又陷入战火绵延中,若因此重起兵戈,令朝中与定胜军厮杀如敌寇,必是李嶷一生最痛悔之事,所以,我不能答应。”</p>

崔倚怔了怔,心道这番话倒是有理,如果李嶷真答应入赘崔家,别的不说,朝中上下,必将此视作奇耻大辱,兵戈再起,那是必然的事,他沉默了片刻,只是淡淡地道:“那也不用多说了,你就回水牢去吧。”</p>

李嶷拱手朝崔倚行了一礼,说道:“节度使,晚辈不想回水牢去。”崔倚闻言不由冷笑一声,正待要唤人进来将他押走,忽听李嶷说道:“阿萤病了,我十分悬心,从京中带得良医就在南定军营中,我想留下来照顾她一些时日,并请良医来为阿萤诊治,待她康健之后,我再任凭节度使处置。”</p>

崔倚瞪了他一眼,喝道:“你夜闯我定胜军大营,又试图越狱,需得遵照我定胜军军法,要么受三十鞭子,要么在水牢里被关上三十天。是进水牢还是受鞭刑,你自己选吧。”</p>

李嶷却是毫不犹豫,说道:“李十七自当受鞭刑。”</p>

崔倚心下喟叹,心道此人虽然狡猾,但确实是真心喜欢自己的女儿。</p>

话说阿萤被送回房中,桃子和谢长耳兀自不知露馅,待得知李嶷又被崔倚亲自截了回去,谢长耳不由得发急,阿萤心中确实也十分焦虑,接过桃子端来的药碗,一边咳嗽,一边指点谢长耳:“趁着府中此时戒备稍怠,你赶紧出去,回你们镇西军的大营去,若是小裴将军问起,就说……就说秦王一切都好,因担忧我的病,要在这里勾留两日,请他务必不要轻举妄动。”</p>

谢长耳点了点头,借着天犹未明,混沌夜色,闯出府去,径直归南定的镇西军大营。</p>

阿萤吃了药,她本是病人,又折腾了这么大半夜,心力耗尽,只累得昏昏沉沉就睡了过去,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待醒来时,早已经天光大亮,日头透过窗棂照进来,映在屋子平滑如镜的青砖地上,却是长州春日里难得的晴天,无数尘埃在这春日暖阳中打着旋,像虚空中飘浮着无数澄澄的金粉,又恍惚似个美好的梦境一般。在她床榻之前,原本放着一张高几,是桃子预备她饮食吃药时便宜,此刻却有个人就伏在几边,睡得正沉。</p>

是李嶷,昨晚虽然有烛火,到底看得不分明,好些时日不见,他变白净了许多,大概是不怎么打仗了,又或是京中冬日,素来雨雪缠绵,见不到多少日头,才会令他变白了。他枕着胳膊睡得很沉,少年郎的眉心微蹙,竟也有了浅浅的纹路,他是太累了,平日欢喜的时候也特别少,她都知道,她心里不由得微微一酸,起身下床,拿着自己盖的夹被,轻手轻脚走到李嶷身边,本来想给他搭上夹被,不料他素来警醒,眼皮一抬,竟然醒了,两人四目相对,近在咫尺,呼吸相闻,极是亲昵,她不由怔了一怔,他却嘴角一弯就笑了:“你鬼鬼祟祟的,莫不是想偷偷亲我?那我醒得不巧了,要不我重新装作睡着了,你只管亲便是。”</p>

她闻言微恼,将夹被往他肩头一掷,说道:“谁想偷偷亲你?”他探手一搂,就将她搂进怀中,另一只手早就接住了夹被,却是就手一掀,将那夹被展开,整个将两人都笼住,含糊道:“是我想亲你!是我……”</p>

她不由用手抵着他的胸口,躲闪了一下,说道:“听说这病会过人的。”</p>

“那就一起病。”他十分干脆地说:“要病一起病,要死一起死,要死我也要和你埋在一块儿。”</p>

“呸!什么生呀死的,不吉利。”她推了一下并没有推开他,也就罢了,别后相思甚苦,好不容易又能重逢,她伸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是啊,如果是他病了,她也会如此,要病一起病,要死一起死,哪怕死了,她也是要和他埋在一块儿的。</p>

过了片刻之后,她才想起来问他:“节度使怎么没再把你关起来?”</p>

他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吻着她的嘴角,含糊道:“我用诚意打动了他。”她斜睨了他一眼,说道:“巧舌如簧,你到底用什么言辞骗了阿爹,你从实招来。”</p>

他轻笑一声,道:“我跟他说,长州城我不要了,他一高兴,就不再关着我,让我来陪你了!”</p>

她斥道:“胡说八道。你别想再骗我,你真要这么说,阿爹八成会反问,你以为你带着镇西军来,就能打下长州?尚未一战,焉知胜负。秦王既然想要长州,那就沙场上决一生死吧!”</p>

他不由得一笑:“你学节度使说话,学得真像。”</p>

她哼一声,说道:“说吧,你到底答应阿爹什么了,能让他放你进来陪我。”</p>

他叹了口气,说道:“什么都瞒不过你,我就跟他说,你十分记挂我,如果看不到我,饭也吃不下,药也不愿喝。为了你早日康复,还是放我来陪你吧。你阿爹虽然不情不愿,到底还是放我进来了。”</p>

她半信半疑,见他泰然自若的样子,终于还是信了:“我就知道,你还是会拿我挟制阿爹的!”</p>

他眉毛微挑,说道:“我这是攻其必救,自然一击而中。”</p>

她嗔道:“你用我要胁阿爹,竟然还得意扬扬,自诩擅用兵法。”说着便要将他推开,她既然伸手,他笑着顺势去抓她的手,谁知道她这一推其实是虚晃一招,实则将身子一偏,反手就拿住了他的肩头,他不由眉头微微一皱,旋即若无其事,肩膀一沉,避开她这一拿,仍旧双掌一合,就势握住了她的手,正待要说什么,忽然见她脸色大变,他顺着她的目光低头一看,只见肩上鲜血渗出,竟透过了厚重的衣衫,正缓缓洇出来。他心知不妙,正想如何遮掩过去,忽听她说道:“你把衣服解开,给我看看。”</p>

他不由故作为难之色,说道:“你一个姑娘家,叫我解衣服……”她此刻却是睬也不睬他的插科打诨,只是面沉如水,双眸如漆,瞬也不瞬地盯着他,问道:“你解不解?你不解我叫人把你捆起来,我亲自解!”</p>

他不由笑道:“越说越不成话了,哎,你该吃药了,我去拿……”说着就要起身,她伸手便拦,他身形一闪躲避,她左手袖中弹出短刀,右手往下一滑,扯住了他的袖口,李嶷并不敢用足力气与她动手,又忌惮她还在病中,未免就动作迟缓,落了下风。她左手早就横刀一划,立时将他衣衫划破长长一道口子,右手用力一扯,他背上衣衫立时分作两半,他还未来得及言语,她早就看见了他满背密布的鞭痕,横七竖八,渗着鲜血,皮开肉绽,极是骇人,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见她怔在了那里,连忙反手掩上破衣,转过身来,笑道:“其实这是之前的旧伤……”她又气又急,说道:“你还要骗我?!你转过身来!”</p>

他强自笑道:“衣不蔽体,你叫我转什么身……”她早按捺不住,执意就要绕到他身后,幸得他身形高大,胳膊一横就拦住了她,他用另一只手拉着被划破的衣衫,极力遮掩背上的伤痕,只是劝她:“别看了!”</p>

她眼圈微红,似是要哭了,问:“阿爹打了你多少鞭?”</p>

他不敢再瞒,说道:“也就三十……”</p>

她却气得急了,高声道:“你是堂堂秦王,难道不会立时端出身份来,令节度使知晓,在你面前应有君臣之分!你口口声声说你是镇西军中最好的斥候,你就不会拿出本事脱身一走了之,难道他们还真会追杀你到镇西军大营?你怎么这么傻?他要打,你就让他打?!</p>

他从来没见过她如此生气,不由道:“阿萤……你别生气了!”</p>

她自欺欺人地扭过脸:“我没有生气!”</p>

“那你气得脸都红了?”他反倒转到她面前来,想要哄她开心:“阿萤,真的没什么,也不怎么痛……”</p>

她气咻咻的,将脸转到另外一边:“别叫我!我不认识你这么笨的人!”</p>

他牵着她的手,用手指摩挲着她的手背,十分诚恳地说:“阿萤,你真的别生气。你想想,将来你给我生个女儿,百宠千娇地长大,养得跟明珠似的,忽然有一天,有个臭小子翻墙进来,就在床上抱着咱们女儿,软玉温香满怀,他还敢亲吻咱们女儿,你说,我这个做父亲的,是不是恨不得立时拿刀把这臭小子碎尸万段!只打三十鞭,那真是太便宜他了……”</p>

她听到此处,终于狠狠瞪了他一眼:“谁要跟你生女儿?!”见她话音中略有软化的样子,他连忙接话:“儿子也行,儿子也行……我就是跟你解释解释,这事你别生气,更不要怪崔伯伯……”她不由又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连忙改口:“不要怪节度使。”</p>

她不再搭理他,转身就要往外走,他问道:“你去哪儿?”</p>

她白了他一眼,方才问:“桃子呢?”</p>

他笑道:“她在给你煎药呢。”说着看了看窗前的日头,说道:“八成该到吃药的时辰了,想必药已经煎好了,我这就去拿来给你。桃子千叮万嘱,让你醒了就吃药,别错了时辰。”</p>

她说道:“我去问她拿药。”</p>

他说道:“你别去了,我去给你端来得了。”</p>

她恨恨地甩开他的手,说道:“我问她拿伤药!你背上伤口那么多,那么深,皮肉都绽开了,再不上伤药,只怕明日就会红肿溃烂。”他听她如此说,早就忍不住眉开眼笑,说道:“那还是我去问她一并拿来。顺便去换件衣裳。”</p>

她看了看他,果然是衣不蔽体的模样,衣衫被自己一划,直撕破到腰际,她本来又气又急,忽然变成了微羞微恼,过得片刻,忽又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说道:“算了,还是我去替你拿药,顺便给你拿件衣裳,你这样子怎么能出去。”</p>

他见她终于笑了,也忍不住笑了,说道:“那不全都拜你所赐。”她见夹被扔在地上,便用足尖一挑,伸手一捞,抄在手中,却是展开来,替他披在肩上,说道:“那你权宜遮掩一下吧,秦王殿下。”</p>

他早就欢喜不禁,问道:“你拿了伤药来,待会儿亲自帮我涂药?”她啐道:“呸!你想得倒美!爱涂不涂,像你这般笨得无可救药,不涂药痛死你好了!”</p>

话说自阿萤病后,柳承锋也心中忧虑,时时欲来探视。偏阿萤说道,公子素来体弱,自己这病,只怕真会过人,因此坚拒不肯,每次他都走到了院外,都被阿萤派桃子拦了回去,纵然如此,他仍旧常常过来,有时候就在院门外站一站,询问桃子,阿萤今日如何,睡得可好,吃药可有起色,等等诸般情形。</p>

偏前一晚,为了拿住李嶷,崔倚调遣亲兵,甚至调用重弩,这般动静,柳承锋自然也略有察知,待得清早起来,得知乃是节度使为了捉拿奸细,夜间才有那般动静,柳承锋早就心中生疑,什么奸细,如何就敢,也如何就能,闯到重兵把守的此地所在呢?</p>

因此等不及用朝食,他便带着阿恕一起,到了阿萤所居的院子之外,果然见桃子在廊下煎药,一见了他,桃子忙抛了扇子,迎上来,悄声道:“校尉还睡着呢。”</p>

柳承锋见桃子眼底满是血丝,显是一夜未眠,便问道:“她如何?昨晚听说有奸细,可惊扰到阿萤?”</p>

“没有没有,”桃子不知为何,神色间隐约有说不出的欢喜,说道:“校尉好着呢,就是才睡着没多大会儿,等她醒了,我定然告诉她,公子来看过她了。”</p>

柳承锋心下如冰雪茫茫,冰冷一片,但这如同彻骨寒意般的冰冷,他早就习惯了,于是浑若无事一般,笑着点点头,说道:“阿萤若是想吃什么,或是想要什么,你立时遣人去告诉我。”</p>

桃子点头应声称是,柳承锋心里明明知道,阿萤即使真的想吃什么,想要什么,也不会遣人去告诉自己了。是什么时候,他和她就这般生分了呢?大概是,他一意孤行,夺下并南关之后吧。</p>

他怅然地还想问桃子几句什么,忽然崔倚遣人来寻他,他连忙又叮嘱了桃子两句,这才前去。</p>

崔倚本来不拘那些俗礼,何况素来疼这个儿子,一见他进屋,也不等他行礼,便令他坐下说话。</p>

他见崔倚似也是一夜未眠,神色憔悴,眼下一圈青黑,衬得他额前几缕白发越发明显,他心中一动,不由喊了一声:“阿爹。”心想,阿爹是真的老了,从前永远觉得阿爹就是书本上的虎将,传奇一般的战神,可是如今他竟然也老了,握着自己的那只手,虽然仍旧温暖、坚定、粗糙,可是他的语气是迟疑的,崔倚就那样握着他的手,有几分迟疑地说:“锋儿,我有话跟你说。”</p>

崔倚甚少唤他作锋儿,从前在人前,崔倚总是和其他崔家人一般,叫他阿琳,阿琳,他也喜欢这个名字,那是属于她的,也是属于他的,是他和她,难得共有的一样的东西。</p>

他不由笑了笑,甚是心酸,说道:“阿爹这样叫我,我倒一时不惯。”</p>

崔倚说道:“自从你重伤落水,阿爹派了很多人寻了你很久,怎么都寻不到,一度也以为,你遭遇不测。后来阿爹和阿萤一起去你的衣冠冢前祭你,阿爹想了很多。从前,是阿爹太自私了,虽然小时候阿爹也问过你,愿不愿意做阿爹的儿子,但那个时候你还小,很多事都不懂。”</p>

他微微怔忡,不知道崔倚到底要说什么,但心中隐隐涌起一种担忧,只得又叫了一声:“阿爹……”</p>

崔倚却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说道:“锋儿,我已经想好了,以后,你就改回柳承锋的名字吧,但你,仍旧是阿爹的儿子,阿爹会对所有人说,你是我的义子。”</p>

他如同五雷轰顶一般,过了良久,方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喃喃地道:“阿爹的意思是,让我改回姓柳?”</p>

崔倚点了点头:“是的。”他似乎又下了什么决心,犹豫了片刻,方才说道:“如今阿萤也大了……”</p>

听到半含半露的话,柳承锋心中不禁忽得一轻,又惊又喜,心道阿爹让我改回姓柳,莫非是……莫非是要将阿萤许配给我,或是要招赘我为婿,所以才叫我改回姓柳,这样我便可以名正言顺娶阿萤。他心中顿时心潮起伏,激荡难言。</p>

只听崔倚说道:“你也知道,阿萤十分任性,将来是不用我管的。你从小在我们家里长大,我是真心将你当儿子看待,我想让你认祖归宗,改回姓柳之后,好好让媒人物色,给你娶一位贤德的娘子,生得几个孩子,这样你们柳家,也算是后继有人。”</p>

他本来欢喜无限,万万想不到崔倚竟然说出这番话来,如同从万丈悬崖失足落下,万箭穿心亦不过如此,张了张嘴唇,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过了许久之后,他才发觉自己全身都在微微颤抖,似乎整个人都要支离破碎一般,自己的声音似乎也在发颤,说得每一个字,都艰难万分,每一个字都似乎不是从自己唇中吐出,他听到自己声音嗡嗡的,像远在天边,又像是,怕震碎了什么似的,他问:“阿爹,这是不要儿子了吗?”</p>

崔倚却道:“你虽然改回姓柳,但仍旧是阿爹的儿子。”</p>

他心中冰冷一片,过了良久良久之后,方才勉强笑了笑,说道:“阿爹待我好,我是知道的。”</p>

崔倚其实心下也十分难过,却也无法安慰他,阿萤与柳承锋是一起长大的,尤其自己因为从小将女儿充作男孩养大,后来偏又令柳承锋顶着崔琳的名字,成了众人心目中的崔公子、自己唯一的儿子,心中更是复杂难言。幸得阿萤从来不计较这些,她假作公子的侍女,也在军中行走,因为足智多谋,生生挣出一个“锦囊女”的名头,他思前想后,总觉得自己当年如此这般,恐怕耽误了女儿终身,有一次,忍不住满怀歉疚地问她:“阿爹从你刚生下来的时候就报给朝廷,说你是个男孩子。长大之后,柳承锋又顶着崔琳的名字,成了我的儿子。你一个姑娘家,成天鞍前马后地跟着我们在外头打仗……将来……将来难道要替你招赘夫婿?肯入赘的男子,必然有这样那样的毛病,莫说你,阿爹都看不上。”</p>

当时,她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对着他笑,说道:“阿爹,我喜欢打仗,我喜欢这样子活着。天下男儿那么多,他们能做的事,我样样都能做,我为什么要嫁人?”那时候,他还是忍不住说:“姑娘家总要嫁人生子……其实……锋儿也挺好,我看他……”</p>

那是他第一次试探,想问问女儿,愿不愿意嫁给柳承锋,毕竟这个儿子,是他亲自养大的,虽然身弱,但心性要强,而且文采不错,也懂得军事谋略,最要紧的是,柳承锋必然容得下她,会全力地支持她,让她继续在军中行事,只要她嫁给了柳承锋,那么这崔家偌大的基业,这定胜军,其实仍旧是她的,将来也会是她孩子的,这也是他这个做爹的,一点点私心,谁又不想将家业留给自己的亲生骨肉呢,谁又不想将这世上最好的东西,留给自己的孩子呢?</p>

如果她嫁给柳承锋,那就真的是两全其美了,她仍旧可以在定胜军中,做她想做的事,而且,名正言顺。</p>

阿萤听出了他话中之意,却十分坚定地摇了摇头,说道:“天下这么大,天地这么辽阔,我还没有四处看看呢,太多东西我都没有见识过,嫁人生子如果也算一种见识,那没有又何妨呢,它不过是成千上万中的一种罢了。”</p>

他不禁喟叹:“阿爹总有一天会老,会离开你,到时候你孤零零的一个人,我有什么颜面,去地底下见你阿娘。”</p>

她却盈盈一笑,安慰他说:“阿爹,我这辈子过得十分快活。等百年之后你见了我阿娘,就这么说,难道阿娘还会有什么不满意吗?我过得快活,我阿娘一定觉得,那就是生养了我一场,最圆满的事。”</p>

确实如此啊,她过得快活,那是父母最为欣慰之事,也是他和阿敏,真正的心愿圆满,他不禁又是欣慰,又是怅然地点了点头。</p>

但那个时候,自己怎么会知道,天下竟然还有一个少年郎,能令阿萤青眼有加。唉,那个李嶷啊,他还真是个难得的帅才,更难得的是,他也对阿萤是一片痴心,不然他身为天子的儿子,位在诸王之上的秦王殿下之尊,为什么要跪在自己面前,生生挨那三十鞭子呢?</p>

不就是因为,他与李嶷都心知肚明,这三十鞭子打完,自己就不能再以他那个秦王的身份,找种种借口,阻止他和阿萤在一起了,起码,从此之后,他都要睁只眼闭只眼,任由一对小儿女你侬我侬。</p>

他得认!</p>

说到底,他也是真心对李嶷有几分欣赏的,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又极擅用兵,他怎么不打从心眼里喜欢呢,若是他是个寻常农家子就好了,甚至,退一万步讲,哪怕他仍是天子的儿子,若他不是秦王李嶷,是个平庸的儿子,也就好了,可他偏偏惊才绝艳,乃是往前数百来年,甚至,往后再数百来年,难得一见的惊世之才。这个人啊,太适合作统兵的元帅了,天下兵马大元帅,那是太宗为王时的军衔,收复两京,扶社稷于大厦将倾,这也是与太宗才堪可比拟的绝世功勋。</p>

国朝百余年,再也没出过如此能统兵的帅才了,也再也没出过如此功勋的皇子了,他实在是太耀眼了,太能干了,就像太阳悬在半空中,谁也不能直视,谁也不敢忽视,谁都被这灼热的阳光笼罩着,所谓如日中天。</p>

以后阿萤与他,可是要走一条艰难的路,他的身份,他的位置,只怕那条路遍布荆棘,还会倒下无数人,会有无数的箭羽朝他射来,那些箭,有些是当胸射来,有些,甚至是背后射来。</p>

想一想,崔倚就觉得心里直发毛,他不是没有自己的私心考量,他也知道以自己如今的实力,其实颇有一争天下之力,甚至,哪怕此刻拔营回到幽州,这天下,也会有一半是定胜军的,是崔家的。</p>

唾手可得,弃之可惜。</p>

可是当那个年轻人痛快地解开衣裳,端端正正捧着鞭子跪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当他那双热情又饱满蓬勃的眼睛看着自己的时候,他只觉得那根鞭子有千钧重。</p>

他拿起那条鞭子的时候,想的是什么呢,是自己的妻子,武烈夫人贺敏,他的阿敏,也有一双热情的眸子,永远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永远在对他说:“阿倚,你往哪里去,我就往哪里去。”</p>

他的阿敏已经死了,有一度,他心灰得也想要去死,生不同衾死同穴,阿敏死了,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再大的功业,再大的官衔,再多的地盘,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p>

若不是有女儿,若不是有阿萤,自己也早就活不下去了吧,或许在哪场仗中,他就毫不顾惜地将自己葬送了。将军难免阵上亡,甚至,都不会有任何人,会对他的死有丝毫的疑心。</p>

但是还有阿萤啊,他和阿敏唯一的孩子,阿敏视作心尖一般的女儿,他的阿萤,软软的,小小的胳膊搂着他,叫他阿爹,跟他说:“娘叫我活下去,活下去才知道阿娘为什么会死,活下去好救更多的人。”</p>

他和女儿相依为命,是的,女儿是他唯一的指望,他又何尝不知,自己也是女儿最为心疼最为尊重最为敬爱的那个人,他的话在阿萤面前,当然是有分量的,如果自己不肯点头,阿萤她八成也没有法子,真的执意要跟面前这臭小子在一起,但是阿萤她就是……喜欢眼前这臭小子,那又有什么法子呢?</p>

崔倚拿起鞭子,狠狠地抽出一鞭,打得面前跪着的那个人,皮开肉绽,这个人是皇帝的儿子,背上却也有好几道旧伤,伤痕虽早就愈合,但崔倚是久经沙场之人,如何看不出,那人背上那些旧伤都是战场上被兵器所伤,这人也如同自己一样,曾经是一个毫不顾惜自己性命的拼杀之人啊。</p>

他又狠狠抽出一鞭,心里很盼跪在自己面前的那个人,叫痛出声,这样自己就可以不打了,可以将鞭子一扔,扶起这位尊贵的秦王殿下,口称恕罪,然后恭恭敬敬地亲自护送他回江对岸的镇西军大营,从此之后,他就莫要再肖想自己的女儿,自己心尖上的明珠。但明知道不会的,那人挨着鞭子,眼皮都没抬一下,跪得仍旧丝毫未动,就好像不是鞭子打在他身上,而是清风吹在他身上一样。</p>

他可真倔强啊,真像年轻时候的自己。他手上用力,一鞭一鞭地抽打着,血四溅开来,那人脊背上的皮肉渐渐被打烂了,血痕纵横交错,那人并没有颤抖,崔倚却觉得自己仿佛在发抖,他心里却是欣慰的,阿敏啊,你看到了没有,女儿还是有眼光的,她选了这世上最好的一个人,这世上最骄傲的一个人,这世上最爱她的一个人。</p>

三十鞭子打完,崔倚彻底地脱了力,长鞭无力地从他手中垂下,鞭梢滴着殷红的血,那人背上血肉模糊,早就不能看了,却十分利索地起身,弯腰拾起那根长鞭,扶着崔倚在椅中坐下,然后仍旧十分从容,也十分恭敬地问:“崔伯伯,这条鞭子就送我了吧,我想留着,将来有用。”</p>

那时候自己在想什么呢,崔倚有点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还是年轻好啊,他自问一点也没留余力,狠狠抽了他三十鞭,打得他皮开肉绽,地上他跪的地方,都洇了一大摊血,但他还是像没事人一般,想要拿走那条鞭子。</p>

崔倚心里知道,只怕李嶷要留着这鞭子,将来好教训他的女婿——也就是自己的外孙女婿,傻,他在心里轻蔑地想,阿萤已经这么聪明了,你这臭小子虽然讨人厌,人却不蠢,你们两个如若真生个女儿,那只怕要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那我这宝贝外孙女看上的郎君,绝不会蠢到让你有机会动这条鞭子。</p>

但出于即将成为岳父的微妙自尊,他也懒得跟这位秦王殿下,未来的娇婿,分说这等幽微之处。他点了点头,说道:“既然你要,你就拿走吧。”</p>

李嶷欢天喜地地拿走了崔倚用了好多年的那条长鞭,笑容满面,让崔倚深悔,最后几鞭自己还是心软了,到底怕打坏了他,只怕女儿要不依不饶,早知道他这没事人一般,就该真使出全力,狠狠地打他啊。</p>

李嶷走了,崔倚再也没能合眼,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到天明,思来想去,一会儿想,自己得回趟营州,在阿敏的墓前,告诉她这件大事,自己已经擅自作主,将女儿的终身默许出去了,一会儿想,还是得让女儿认祖归宗,做回崔琳,这样即使将来她为秦王妃,朝中也无人敢轻易小觑了她。一会儿又想,还是不能令女儿做回崔琳,只怕朝中因此要用定胜军胁迫女儿。</p>

但最后,他还是下了决心,既然阿萤不喜欢柳承锋,那得令柳承锋知道,因为锋儿还是喜欢阿萤的啊,只怕他心里存了万一的指望,还是早早把话说清楚,他们兄妹两个,莫生了嫌隙才好。</p>

因此思前想后,崔倚才把柳承锋叫来,半含半露,说了那样一番话。他仔细留意柳承锋的神情,果然他十分伤心,但到了最后,他还是似乎接受了这样一件事,这孩子毕竟也是他当作亲生儿子一般养大,崔倚并不忍心令他痛苦,只盼这次快刀斩乱麻,也许他从此能觅得真正的意中人,那岂不是两全其美。</p>

柳承锋从崔倚屋中出来,浑浑噩噩,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又要往哪何处去,只是阿恕不作声跟在他后头,主仆二人,似乎漫步随意走着。</p>

这天是春日里难得的好天气,日头极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他心下茫然,一路行来,抬头忽见檐下的辛夷花,已经花蕾鼓鼓的,含苞待吐。在营州,是没有这种花的,西长京城外的辛夷花,倒是颇有些名头,常见于文人的诗赋之中。长州的春天,本来就比西长京来得要早半旬,更比营州要早数旬,营州此刻,仍旧是一片冰天雪地,若想要这般和暖,这般春花欲放,只怕还要两个月后呢。</p>

但是回不去营州了,或者说,是不会再见到营州的春天了,即使能见到,如果营州的春天里,没有阿萤,那还有什么意思呢?他的心就像营州之北,极寒之地,永远不化的冰土似的,又冷,又硬,再也不会有什么破土而出了,那里冰封三尺,永生永世下着雪,也永生永世地冻着。</p>

不知过了多久,柳承锋终于走回了自己的屋子,不等他吩咐任何话,阿恕就转身离开了片刻,待得阿恕回来,他正在屋子中临碑帖,阿恕悄无声息地立在他身后,身上的气息也是冷的,像是他心底的寒意一般,缕缕不绝。</p>

他慢慢凝神聚气,写完了字,案上的大字神气完足,出锋极是漂亮,他甚是满意,他搁下笔,问阿恕道:“药取来了吗?”</p>

阿恕果然深知他的心意,适才就是去取药了,听他这么问,阿恕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木筒,里面剜空了,装着一丸药,木筒用布塞得极紧,似乎怕走了药性。</p>

柳承锋晃了晃那个木筒,药丸在中空的木筒里滚动,空空的声音,他觉得自己心上似乎也空了一个大洞,但是没有关系,会有血肉能把那洞填满的,会有他想要的一切,将那个空洞填满的。</p>

阿恕小心地道:“公子……开弓没有回头箭,咱们真的要如此吗?”</p>

他不禁在嘴角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开弓没有回头箭,在自己命阿恕给阿萤下毒的时候,实质上就已经开弓没有回头箭了。他知道唯有阿萤病了,才可能引李嶷来此,虽然前日已经将解药掺在阿萤的饮食中给她解毒,这毒药也并不会令阿萤身体真正受到损伤,但若是从前,他绝不忍心令阿萤如此受折磨。</p>

虽然春日暖阳,也深深地照进这间屋子,可是柳承锋本就穿着一袭素衣,他练字的时候披散着头发,长发如漆,黑得又像九天玄夜之色,他的声音也如同九天玄冰一般,散发着奇寒刻骨:“阿恕,你不是早就替我选过了吗?如今,咱们还有得选吗?”</p>

阿恕不由深深地打了个寒噤,但旋即,他立时就抬起头来,说道:“公子,你恨我怨我,我绝没有半句怨言,您就算在此时想要我死,只需要您吩咐一声,我绝不会让您脏了手,我会悄悄地出府自尽。”</p>

柳承锋却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道:“什么死呀活呀,你和我,都是死过一遍的人了,难道如今还怕活着吗?”他转动着眼睛,望着炉鼎中袅袅升起的香烟,森然说道:“再说了,现在总该轮到别人去死一死了。”他将那只竹筒重新递还给阿恕,说道:“你亲自去办,如果出了任何纰漏,都不用再回来见我了。”</p>

阿恕柔顺地低下头,说:“是。”</p>

等阿恕再次离去,柳承锋亲自又研了一砚浓浓的酽墨,这次,他没有再临碑帖,而是就在素绢上,写了两行字:“嗟佳人之信修兮,羌习礼而明诗。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这是曹子建《洛神赋》中的句子,他写到最后一个“欺”字,忽然惨然一笑,就此搁笔,绢上墨迹犹未干透,他拿起那素绢,端详片刻,终于打开鼎盖,就手将那素绢撂在燃着沉香的鼎中,那素绢沾了香灰明火,迅速即燃,火苗舔舐,不过刹那之间,整幅素绢便已经燃成了灰烬,他似乎叹了口气,那素绢的灰烬极轻,被他这一叹,就四散飞起,被窗外春风一吹,尽皆化为乌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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