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户坐在巡逻车的驾驶座上，宫城坐在副驾驶座上。两人聊了会儿天打发时间。原来宫城是青梅市公所的职员。和户问，你家房子的半地下空间是做什么用的啊？宫城回答，我想弄个酒窖来着，好不容易盖了房子，却出了这种事情。宫城似乎很沮丧。综合种种情况，宫城是凶手的可能性极高，但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凶手。</p>
大约三十分钟后，两辆轿车几乎同时抵达现场。一辆黄色，一辆深蓝色。一个五十五六岁的女人和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分别下了车。</p>
女人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她穿着皮草大衣，一看就是阔太太。男人戴着眼镜，散发着聪明伶俐的气场。</p>
“那是京一的母亲辉美，还有他的表哥山口升。”</p>
宫城用同情的口吻说道。</p>
两位探员迎了上去。两人还没说几句话，探员就低下了头。应该是辉美与山口自报家门，然后探员表示了慰问。</p>
之后，探员开始向他们提问。回答时，辉美用手帕按着眼角，山口也是一脸沉痛的神情。</p>
过了一会儿，探员大概是问完了。只见两人在探员的带领下走向巡逻车。探员打开门，向和户表明两人的身份，然后让他们也坐车里等着，直到搜查一课的探员赶到现场。两人坐上后排，探员便走开了。</p>
副驾驶座上的宫城转身对后排的辉美说道：</p>
“佐川女士，请节哀……”</p>
话音刚落，辉美就对宫城吼道：</p>
“是你害死了京一！”</p>
宫城似是被她的气势吓到了，矮胖的身子缩成一团。</p>
“话可不能乱说啊，我杀京一干什么啊……”</p>
“你和京一在争夺奥运会候选人的名额！京一一死，你肯定能参加奥运会……所以你才狠心杀了京一！”</p>
“这太荒唐了！和你儿子相比，我入选的希望好像更大一点吧。就算我不杀他，也有很大的把握能当上奥运代表。退一万步讲，就算我是凶手好了，那你倒是说说看，我是怎么杀他的？我不可能行凶的，这位警官就能替我做证。”</p>
说着，宫城将目光投向和户。和户只好告诉辉美，他搜过宫城的身，但没有发现枪支，而且案发现场周围的雪地里也没有找到凶器。</p>
辉美却仍不死心。</p>
“他不一定是把枪扔了啊！也许是把枪送上天了呢！”</p>
“送上天？”</p>
“把枪挂在充了氦气的气球上不就行了！”</p>
宫城很是无语地摇了摇头。</p>
“理论上确实可行，但我为什么要提前准备氦气球啊？我是碰巧遇见这位警官的，不可能提前知道自己需要把枪藏起来啊。你让我上哪儿找氦气球去啊……”</p>
辉美无法反驳，陷入沉默。和户决定趁此机会向辉美提问：</p>
“您和京一先生住在一起吗？”</p>
“嗯，我们家在千濑町。”</p>
“那您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p>
“昨晚十一点多。”</p>
“您今天早上没见过他吗？”</p>
“没有。京一习惯在休息日睡到大中午，所以今天早上我没去叫他起床，甚至没去过他的房间。我是做梦也没想到，他竟然出门去了……”</p>
“您不知道他出门了，那就意味着他很有可能是在您起床之前走的。请问您是几点起床的？”</p>
“六点半左右。”</p>
和户心想，这么看来，京一在六点半之前出门的可能性很高，但他也不太可能骑车走有积雪的夜路，所以他出门的时间应该比六点半早不了多久。毕竟路上有积雪，他应该不敢骑得太快，从千濑町到这里恐怕需要二十分钟左右。用喷漆涂鸦大约需要十五分钟。这么算下来，倒是能对上验尸官推测的七点左右的死亡时间。</p>
“我能插一句吗？”山口升开口道，“刚才刑警告诉我，现在的问题在于案发现场没有凶手的脚印。可京一并不是当场死亡的吧？那没有凶手的脚印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啊，很容易就能解开。”</p>
“这话是什么意思？”辉美问道。</p>
“京一中枪的时间不是进入工地后，而是进入工地前啊。他在中弹后逃进工地，然后死在了那里。如果京一是在进入工地前中枪的，凶手就有可能从远处狙击他。周围的树林和建筑用地还有些警方没察看过的地方，也许凶手就是躲在那里开的枪。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案发现场没有凶手出入的脚印了。”</p>
有道理啊……和户心想。谁知，很快就有人推翻了这个假设。</p>
“很遗憾，这是不可能的。”发话的竟是宫城。</p>
“哦？为什么？”</p>
山口一脸意外。</p>
“你想啊，京一用喷漆在半地下空间的墙面留下了涂鸦。人当然不可能在中枪的状态下做这种事，这意味着他是在涂鸦之后中枪的。换句话说，他是下到半地下空间之后才被击中的。枪击不可能发生在那之前。”</p>
山口愣了一下，但随即反驳道：</p>
“用喷漆涂鸦的人不一定是京一啊！也许他下到半地下空间的时候，墙上已经有别人的涂鸦了。京一捡起了地上的喷漆罐，然后身亡。所以大家乍一看还以为用喷漆涂鸦的是他。”</p>
“他为什么要拿起喷漆罐？”</p>
“当然是为了写下凶手的名字啊。或者是他打算在凶手追来的时候用喷漆反击。”</p>
“哦，这种可能性确实存在。问题是，如果京一是在去工地的路上中枪的，那他的脚印应该会很乱啊，人是不可能在胸口中弹的状态下正常行走的。可雪地里的脚印看起来并不乱啊！”</p>
和户走下巡逻车，拉住检查过脚印的鉴证人员打听了一下。对方明确表示：“被害者不可能是走到半路时中的枪。”和户只得垂头丧气地回到巡逻车上。</p>
和户感觉到，宫城的性格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刚见到他的时候，他给人的印象还是其貌不扬、性格软弱，此刻却变得大大方方、光明磊落。瞧那条理清晰的表述，简直跟名侦探一样。</p>
山口貌似也感觉到了宫城的变化。</p>
“宫城先生，你这是怎么了？你平时不是这样的啊……”</p>
“我也不知道。总感觉跟这位警官待久了，推理能力都变强了。”</p>
看来，华生力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了。宫城用洋溢着自信的语气说道：</p>
“我知道这起案子是怎么回事了。”</p>
5</p>
在场的所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宫城。</p>
“如果京一是面朝北站着的时候中了枪，往前栽倒，他脸上应该会有撞到混凝土地面时留下的伤痕，照理说眼镜的镜片也会摔裂甚至摔碎。可他脸上并没有伤，镜片也完好无损。换句话说，京一并没有往前摔。”</p>
“没有往前摔，那就是往后摔的？”</p>
“没错。如果是往后摔的，撞在地上形成的伤痕会被后脑勺的头发遮住，粗看发现不了。”</p>
“是往后摔的又怎么样？”</p>
“你想啊，如果他是往后摔的，那就是仰面倒地。可遗体被发现的时候，京一明明是趴在地上的。这意味着他是从仰面朝天的状态翻过来的。京一中枪后没有当场死亡，所以翻个身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那么，如果把他的身体翻回去，恢复到原来的状态呢？”</p>
和户在脑海中给头朝北俯卧的佐川翻了个身，让他仰面朝天。</p>
“……佐川先生可能是被来自南侧的子弹击中以后往后倒地的。”</p>
“没错。”</p>
“可工地南侧的防水布并没有缺口啊。如果子弹来自北侧，那还有可能通过门洞射进去，但南侧并没有设门洞，防水布上也没有子弹贯穿的痕迹。那岂不是意味着凶手是在防水布内部的空间开的枪，而且在没有留下任何脚印的状态下离开了现场？就算得出子弹来自南侧的结论，也没法解开没有脚印之谜啊！”</p>
宫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继续说道：</p>
“京一拿着红色的喷漆罐。如果凶手把枪口对准了他，他大可以用喷漆攻击凶手的眼睛，于是案发现场的地面就会留下红色的喷漆痕迹，但案发现场并没有这样的痕迹。而且京一中弹后没有当场死亡，照理说他可以把凶手的名字喷在地上，可他并没有这么做。由此可见，京一并没有看到凶手。正因为没看到，京一才没有对准凶手的眼睛喷漆，也没有写下凶手的名字。”</p>
“没看到凶手？怎么会呢？佐川先生胸口中枪，应该是和凶手面对面的啊！”</p>
“京一明明是正面中枪，却没有看到凶手……只有一个答案能解释其中的矛盾。凶手是在防水布后面开的枪，所以京一才没有看到他。”</p>
“在防水布后面开枪？怎么可能啊，防水布上明明没有洞啊。”</p>
“你确定防水布上真的没有洞吗？不是还有一处大家都没注意到的盲点吗？”</p>
“盲点？”</p>
“就是被雪盖住的部分啊。子弹以平行于地面的状态穿透积雪，打穿被积雪挡住的那部分防水布，飞进了半地下空间。（详见图6）</p>
图6</p>
“当时，京一正站在半地下空间，面朝南侧。半地下空间的混凝土地面比周围低一点三米左右，所以子弹穿透周围地面的积雪后，会在距离混凝土地面一点三米左右的高度水平飞行。而中等身材的男人的胸口刚好就是这个高度。子弹就这样击中了朝南站立的京一的胸口。</p>
“他仰面摔倒，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翻了身，试图站起来。但他最后还是断了气。</p>
“由于他死时呈俯卧姿势，乍一看就好像他是在面朝北站着的时候中了枪，然后向前倒下了。换句话说，这让我们误判了子弹飞来的方向。</p>
“如果地上有雪，我们还能通过积雪上留下的痕迹推测出事情的经过，但新浇筑的混凝土地面还是热的，只有那一块没有积雪，所以才看不出来是怎么回事。</p>
“我们无意中在积雪和地面之间画上了等号，所以完全排除了子弹穿过积雪的可能性。我们只察看了露在积雪之外的防水布，所以没发现积雪之中的防水布破了洞。”</p>
简直跟变魔术一样……和户心想。绝妙的雪日魔术。</p>
“不过，这个凶手也真够厉害的。”</p>
“让子弹贯穿地面的积雪可没那么容易。再加上京一在防水布的另一边，凶手看不到他，所以也没法刻意瞄准他。这就意味着，子弹以这样的轨迹命中京一是个彻头彻尾的巧合。”</p>
“巧合？你的意思是，凶手心血来潮地往防水布开了一枪，结果就变成这样了？”</p>
“如果是心血来潮，又何必对着防水布开枪呢？更合理的推测是，凶手瞄准了别处，没想到子弹打偏了，穿透积雪，命中了防水布另一边的京一。”</p>
“瞄准了别处？”和户恍然大悟，“是你吗？”</p>
“没错。凶手是瞄准我开的枪。我把车停在工地南侧，下车走了过去。就在这时，凶手对我开了枪，但打偏了。击中京一的就是那发子弹。”</p>
“可你怎么没察觉到有人开枪呢？”</p>
“我当时正戴着耳机听音乐，所以既没有听到枪声，也没有听到京一的惨叫声。”</p>
“那凶手就是……”</p>
“凶手有除掉我，或是留我一条命，但要让我受重伤的动机。”</p>
说着，宫城指向坐在后排、面色铁青的女人。</p>
“佐川辉美女士，凶手就是你。你觉得只要我死了，或者受了重伤，你儿子就能挤进奥运代表候选名单了。”</p>
6</p>
和户心想，原来是这样！</p>
辉美一见到宫城便吼道：“是你害死了京一！”站在辉美的角度看，事实确实如此。毕竟，如果子弹命中了宫城，她的儿子就不会死了。</p>
辉美许是放弃了挣扎，幽幽地讲述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p>
为了让儿子进入奥运代表候选名单，她决定除掉宫城。手无缚鸡之力的她选择的凶器是自己用惯了的步枪。但她不能用自己的枪，因为警方有可能通过膛线查到她身上。所以她找了些门路，从黑帮那里购买了步枪。</p>
她选定的犯罪现场是宫城家的建筑工地。那片建筑用地目前只有宫城家在施工，所以只要在休息日的清晨动手，被人目击的风险几乎为零。而且，儿子每逢休息日都要睡到大中午，悄悄溜出家门也不会被他发现。</p>
今天早上六点半，辉美用手帕捂着嘴，压低声音给宫城打电话，谎称“你那栋没完工的房子被人糟蹋了，赶紧去看看吧”，把宫城引去工地。她在打电话时使用了预付费手机，所以即便警方调查通话记录，也无法锁定来电人。</p>
辉美准备了一双尺码较大的鞋，如此一来，警方就无法通过雪地上的脚印推测出凶手是女人了。她把车停在远离工地的路肩，穿过偌大的建设用地，躲在树林尽头一处能隔着马路远远看到工地的地方。</p>
不一会儿，宫城开车来到工地。辉美朝下车步行的宫城开枪。谁知，宫城并没有倒下，子弹打偏了。就在这时，防水布的另一边传来男人的惨叫。好熟悉的声音——那分明是儿子的声音。辉美蒙了。儿子明明在家里睡觉，为什么会在这里听到他的声音？辉美做梦也没想到，京一会来工地涂鸦，好让宫城不痛快。她想去防水布的另一边看看，但最后还是克制住了。如果她现在现身，宫城定会起疑。她只能守在树林的尽头观望，想知道儿子有没有事。片刻后，制服警官开着巡逻车来到现场。辉美心急如焚，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等着等着，宫城一个电话打到她的手机上，告诉她“京一死了”。辉美的脑海顿时一片空白。她几乎无法思考，好不容易把宫城应付过去，回到停在远处的车上，装作从家里赶来的样子，出现在探员面前……</p>
辉美得知儿子死在自己手里时，该是多么绝望、多么悲痛啊。想到这里，和户不禁生出了恻隐之心。</p>
就在这时，搜查一课的探员们赶到了现场。和户将辉美带了过去。探员们将工地南侧防水布周边的积雪全部清理掉，果然发现了一处隐藏在雪中的弹孔。</p>
不知道为什么，搜查一课的探员们误以为是和户让辉美招供的，对他大加赞赏，甚至对他说：“有没有兴趣来我们这儿啊？我们一定大力举荐你！”</p>
和户当然是求之不得。他就这样成了搜查一课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探员。</p>
[1] 坪，日本传统计量单位。1坪约等于3.3平方米。——编者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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