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齐四十三年，初春。</p>
周荣一行人带着伤重的李奉渊和奴隶男孩离开商人营地后，披星戴月赶往大军驻扎的营地。</p>
大漠无边，望不到头。路途中，李奉渊时而昏睡时而清醒，只要他一闭上眼，周荣便吓得伸手去探他的鼻息，生怕他就这么亡命途中。</p>
直到一行人回到军营，周荣将吊着半条命的李奉渊交到常安手里，才稍微松了口气。</p>
常安在军中多年，见惯了重病伤患，然而瞧见重伤之下还勉力维着两分清醒的李奉渊，仍不由得有几分惊讶。</p>
大漠残阳将落，营帐中烛火明亮。众人听常安的吩咐将李奉渊置于矮榻上，褪下了他一身脏污的衣裳。</p>
常安坐在榻边，替李奉渊擦拭过身体，迅速细致地处理过他身上轻重不一的伤口，而后从自己的医箱中取出一把锋利的短刀。</p>
烛灯下，银白色刀刃反射出亮光，不像是救人之物，倒像是杀人所用。</p>
周荣站在一旁，担忧地皱紧了眉头，他看见常安手中稳稳握着的刀，愣了一下：“常先生，这是？”</p>
常安神色严肃，只道了两字：“治腿。”</p>
他看了眼李奉渊肿胀的、被箭刃贯穿的左膝，在明亮的烛火上缓慢燎过刀身。</p>
李奉渊尚清醒着，他平躺榻上，望着帐顶，听见常安的话后，动了动眼珠，扫过常安手里的刀。</p>
常安看他一眼，取过一块用软布包着的木片，送到他嘴边：“侯爷。”</p>
李奉渊清楚自己的伤势，俨然也知道常安想做什么。</p>
他没有说话，张嘴咬住木片，闭上了眼。</p>
周荣这时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李奉渊这腿长安打算怎么治，他咽了咽喉咙，声音有点颤：“常先生，这开不得玩笑，没有别的法子了吗？”</p>
“箭穿肉骨，骨头碎裂在肉里，这条腿侯爷若还想走，只有这办法。”常安说着，拿刀在李奉渊的腿上比划着从何处下手，找准地方后，同放心不下的周荣道：“按住他。”</p>
周荣欲言又止，还想再说什么，可最后，他只能重重叹了口气，和两名将士一同上前，紧紧将李奉渊按在榻上。</p>
常安挪近灯烛，照亮李奉渊的左腿，低声道：“侯爷，忍住。”</p>
声音落下，刀身快而准地刺入李奉渊的小腿。紧接着，常安握紧刀，以缓慢得残忍的速度划开了李奉渊的腿。</p>
软布包裹着的木片猛然碎裂在坚硬的牙齿间，而后似有痛极而颤抖的闷哼响起，又被硬生生阻断在喉咙里。</p>
常安听见了这痛哼，抬眸看了面色苍白的李奉渊一眼，用铁钳夹住他膝上箭头，匀速平稳地朝外拔。</p>
乌黑的鲜血顺着伤处徐徐涌出，周荣察觉到掌下的身体本能地挣动了一瞬，那力道极重，几乎叫周荣脱手。</p>
“摁住！”常安沉声道。</p>
周荣咬紧了牙，下死手摁紧李奉渊的身躯，不忍地别开了眼。</p>
腥热的血湿了软榻，染红了刀刃，被鲜血浸透的箭头弃于地面，发出一声闷响……</p>
帐中明亮的烛火轻轻晃了一晃，始终未灭。</p>
不知何时，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漠上下了数日的雨终于停了。</p>
常安一刀下去，李奉渊烧了几日，也在榻上昏睡了几日。</p>
这段时日里，前方时而传来捷报，算得是寒春中不可多得的好消息。</p>
此战大胜，李奉渊领兵火烧敌军粮营之策功不可没，消息传到望京，皇上大喜，封赏的旨意连带着辎重粮草一并送至西北。</p>
将士战意高升，夜围篝火起舞作乐。而李奉渊封了将，却没显得多高兴。</p>
他伤病卧榻，不知是因伤势未愈还是生死关走过一遭，本就寡言少语的人比以往更加沉默，时而合目静坐着，不知在想什么。</p>
跟着从商人营地回来的那男孩被常安要了去，在他身边学着帮忙照料受伤的将士。</p>
常安给他取了个名字，叫雪七。</p>
春生草长，西北暂得安稳，大军拔营回到兀城。</p>
李奉渊伤势渐好，终于勉强能下床。</p>
这日，信使来到军中，为将士带来远方亲人寄满忧思的家书。</p>
周荣收到妻子的信，笑意满面地来到李奉渊的营帐，给他捎来李姝菀送来的书信。</p>
李奉渊腿未痊愈，还不能正常行走，正靠在床上看兵书。</p>
周荣将李姝菀的信给他，笑着道：“侯爷，您家中寄来的信。”</p>
李奉渊接过信，道了声谢，问道：“信使离开了吗？”</p>
周荣道：“还没，一个个被将士缠着代笔书信呢，没个几日哪走得掉。”</p>
他看了看李奉渊的左腿，好意问道：“您要送信回家？要不我替您拿给信使？”</p>
李奉渊看着手里的书信，欲言又止，他沉默片刻，道：“没有，你忙去吧。”</p>
周荣摸了摸怀中的信，道：“行，您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p>
周荣离开后，帐内再度安静下来。</p>
李奉渊放下兵书，拆开李姝菀寄来的信封，展信一字一句读起来。</p>
李姝菀不知道他受了伤，更不知他伤重难行。</p>
如之前的信一样，她在信中絮絮叨叨说着些她近来发生的寻常琐事，寥寥几句后，便迫不及待询问他是否安好，有未受伤，是否军务繁琐，怎么不见他回信……</p>
三张信纸，写满了字，李奉渊几乎能想象到她坐在桌案前斟酌着提笔落信的模样。一字未提思意，字字都是思情。</p>
最后的最后，李姝菀落下一句平淡而可贵的祝愿：哥哥，万望你在西北一切安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