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蔚从容走进,依旧手捧青花小圆罐,坐下后置于讲桌一角。</p>
谢明灼好奇过里面装了什么,但涉及师长隐私,她没有问,也没让人去查。</p>
只是偶尔从宫人闲聊里听出,这个小圆罐已经陪伴昌首辅多年了。</p>
除了上朝和面圣,他是走哪带哪。</p>
“请公主继续翻开《礼记》。昨日讲到‘礼运’这一章,礼义者,乃人之大端,礼之于人也,犹酒之有糵也,君子以厚,小人以薄。今日我们便讲一讲礼之于国。公主认为,何为‘天下大顺’?”</p>
“天子仁德,臣工守序,百姓安居乐业,无水旱昆虫之灾,无凶饥妖孽之疾。”</p>
“不错。”昌蔚点点头,“然何以为顺?”</p>
谢明灼答道:“老师既然提及‘礼之于国’,自然是与‘礼’有关。”</p>
“治国不以礼,犹无耜而耕也。农人种植庄稼,都要遵循四时之规律,方能收获粮食,厨子烹饪,也要依照调味之秩序,才能做出美食。治国好比种地和烹饪,也得遵从某种规矩,方可明于顺,然后能守危也。”</p>
谢明灼深以为然:“老师所言极是,只是学生心中尚有疑惑。”</p>
“公主请讲。”</p>
“种地的确要遵循四时之规律,然南地与北地各有不同。长城以北,小麦春种秋收;长城以南,小麦秋冬播种,入夏收获;若再往南,百姓多种水稻,一年两熟甚至三熟。”</p>
昌蔚欣慰一笑:“未料殿下竟颇通农务。”</p>
“只是浅薄之言,”谢明灼自谦后继续道,“南北农事所循规律不同,五湖四海的美食也各有特色,可见所谓的规律和秩序并不止一种。”</p>
昌蔚缓缓收敛笑意,目光轻轻落在她身上,却有种沉甸甸的重量。</p>
“殿下因何疑惑?”</p>
“治国之礼法,是否也可顺势而变,如农事一般‘因地制宜’?”</p>
“礼废则不顺,不顺则国危。”</p>
“老师,历史上的变革数不胜数,无一不是为了强国。可见只要能强国,祖宗之法也未必不能变动。”</p>
昌蔚捋须眯眼:“结局如何?”</p>
“秦王扫六合。”</p>
昌蔚摇摇头:“更多的是人头滚落,王朝衰败的下场。”</p>
“原来如此,学生受教了。”谢明灼不再辩驳,“老师,您请继续授课。”</p>
书读到这里,她只是顺便试探一下老昌的态度,并不真的要跟他辩个对错。</p>
真理在大炮射程之内,只要牢牢掌控军权,什么法变不了?</p>
昌蔚沉默片刻,才拿起桌上的书。</p>
听学结束,谢明灼起身送师长,姿态尊敬。</p>
昌蔚捧着他的小圆罐,正要提脚跨过门槛,却又放了回来,转身看她,手指在圆罐上摩挲。</p>
“老师有事,尽管吩咐学生。”</p>
“吩咐不敢,眼下我站在门内,便以殿下的老师自居,腆着脸想与殿下说几句话。”</p>
谢明灼客气道:“老师言重了,您是我的老师,老师教学生,天经地义。”</p>
“我只教了殿下几日,但殿下的天赋已毋庸置疑。若殿下有意,假以时日,必有一番作为。只是,凡事要量力而行,一人之力终究渺小,万不可学蚍蜉撼树,到最后伤了自己。”</p>
昌蔚已经看穿了她的野心,但并不赞同。这番话说得委婉,却也算推心置腹了。</p>
他本可以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冷眼旁观谢明灼自取灭亡,可还是冒着风险提点。</p>
若谢明灼记恨于心,不管她能不能实现抱负,以她如今受宠的公主身份,也能叫他吃几次闷亏。</p>
谢明灼展颜一笑,诚心道:“多谢老师教诲,学生定当谨记。”</p>
昌蔚面上不显,心中对她的观感倒是提升一大截。</p>
自己的好意能被对方心领,自然比被对方恼恨要令人欣慰得多。</p>
他面色稍霁,悠然迈出文华殿,官服背后的仙鹤立足云端,飘逸出尘。</p>
然殿外寒意袭人,没走几步,仙鹤冷不丁打了个颤。</p>
昌蔚轻咳一声,假装无事发生。</p>
谢明灼不由弯唇,吩咐冯采玉:“把那件藏青披风给老师送去。”</p>
披风是她从二哥那儿薅来的,亲王的待遇比公主高得多,披风也比她的宽大精细,御寒效果更佳。</p>
冯采玉领命,抱着披风追上昌蔚。</p>
尊者赐,不敢辞。</p>
昌蔚小心放下圆罐,双手恭敬接过:“老臣叩谢公主殿下赐衣。”</p>
“天气异常,这几日越发寒冷,殿下让奴婢提醒阁老,当心防寒保暖。”</p>
“是,老臣记下了。”</p>
他抖开披风,翻转着罩住身体,在胸前系紧,瞬间感觉到回暖。</p>
厚实是厚实,就是太长了些,都拖地半尺了。</p>
河南汝宁府汝阳县外,宗震拔营返程。</p>
“奇了怪了,都快入夏,天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冷?”一个身着戎服的军官缩了缩脖子。</p>
另一人作算命状:“我掐指一算,恐怕天有异象。”</p>
“什么异象?”</p>
“那就是——咦?那不是都台大人?好像出了什么事,难道那群山匪又死灰复燃?”</p>
“别说了,快集合。”</p>
宗都指挥使最厌恶不服军令者,其手段之强硬,至今仍令手下官兵心有余悸。</p>
想想去年,河南总兵官死在乱民手中,各地卫所群龙无首,朝廷无人补缺,只能暂时命都指挥使领兵镇压。</p>
启朝初期,都指挥使的确是军政大权在握,可如今的都指挥使只有调兵权,没有统兵权,若非之前的总兵官太废,宗震也没资格领兵剿匪。</p>
在他接手后,各地卫所一改怠惰之风,以摧枯拉朽之势,强力镇压流民作乱,稳定河南局势。</p>
他也因此成为河南军政实际上的总兵官。</p>
眼下汝宁府匪患已除,他收兵返回开封,未料斥候来报,前方五里外疑似有山匪出没,他们抢掠的还是朝廷派商户运来的救济粮。</p>
这帮匪贼竟敢劫走救济粮,实在是胆大包天。</p>
干死他丫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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