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吉雅走进毡帐，默默坐在他身前，低声道：“阿穆尔，你回去吧，我会帮你逃跑。”</p>
阿穆尔苦笑着，哽咽着说：“我叫卫骁，卫向礼，当今大晋天子是我的亲外甥，我曾是大晋大司马。”</p>
乌吉雅万万没想到他就是大单于的一生之敌卫骁。</p>
“你、你快走。”乌吉雅强忍眼泪，着手为他收拾行李，“趁单于没有发现，趁你想起一切，你快回到故乡，孩子们……我会照顾的。”</p>
她祈求他：“我知道你痛恨我们匈奴人，更厌恶我们孩子的血脉。可他们还小，你放过他们，是我把你捡回匈奴部的，你要杀就杀我。”</p>
卫骁痛苦抱头：“故乡……乌吉雅，我回不去了，故乡就是永远也回不去的地方。我杀了这么多晋人，我亲手杀了长搏侯，我无颜面对大晋子民。”</p>
他问她：“当初我的环首刀，埋在了何方？”</p>
乌吉雅把地点告诉了他。</p>
卫骁起身：“乌吉雅，我不会伤你，更不会伤害孩子们。你带上他们，带上兄嫂，一起西逃，现在就去。”</p>
乌吉雅拉住他：“你要去做什么？”</p>
卫骁没有答她。</p>
她知道，他说的话向来都是对的，也向来是为了她好。</p>
她再舍不得他，也该放他离开，更是该放过自己。</p>
他爱上了不该爱的人，错杀了不该杀的人，乌吉雅知道，以他的个性，他活不长了。</p>
卫骁走出毡帐前，最后回望她一眼，用匈语对她说道：</p>
“乌吉雅，谢谢你。”</p>
这是他们此生最后一面。</p>
……</p>
大晋又出了个令匈奴人厌恶的年轻将星，且仍是姓霍，正是大晋皇后的弟弟，当年霍云的幼子。</p>
霍舟在几年前年仅十六岁时，就打着为卫大司马复仇的旗号，一路打到了单于庭，再次在狼居胥山筑起祭台，插上了火凤旗。</p>
但那时卫骁还没恢复记忆，也和霍舟打了几场。</p>
现在，他又打过来了，卫骁却不在了。</p>
既然是为卫骁报仇，那他肯定不会放过自己吧，乌吉雅总这般想。</p>
没想到他一路打到龙城，找到她和孩子们时，他带来的匈奴亲信却对她说道：</p>
“夫人，陛下皇后命我等接您回长安。”</p>
奇怪，晋天子居然不杀她。</p>
她带着两个孩子，颤颤巍巍跟着晋军南下，回到了长安。</p>
乌吉雅被安置在大司马府，这是他在大晋的家，晋帝和皇后都亲自来接见过她，夫妇二人甚至抱着她和卫骁的“孽种”大哭一场。</p>
大晋没有一个人敢瞧不起她，敢瞧不起她和卫骁的孩子。</p>
也是到了长安她才知道，卫骁当年杀死呼延巴莫后，选择了一种最惨烈的死法。</p>
他虽说无颜面见晋朝子民，只将头颅送回薛家请罪，但薛家和晋帝一致认为该让他的尸身也入土长安。</p>
卫骁的尸身从幽州被运回了长安，葬入了晋天子的帝陵。</p>
乌吉雅带着两个孩子去晋陵看望过他，隔着一道冰冷的墓碑，隔着一层厚厚的黄土。</p>
他就这么去了。</p>
……</p>
乌吉雅不适应长安的气候，不适应长安的饮食，更不适应长安的生活，就像他当初不适应草原。</p>
她很想念卫骁，相思入骨，不久后就染上了水土不服的病症。</p>
她也学会了卫骁的晋名该怎么念，按照大晋习俗，她要叫他一句卫郎。</p>
长安有不少匈奴人，全是被霍舟掠夺来为奴的。其中一个，还是呼延巴莫的长子，高贵的匈奴王子，却被晋帝留在身边当起了马车夫。</p>
乌吉雅虽然不会说晋语，但日常沟通有归顺大晋的匈奴人替她传达，完全没有问题。</p>
只是长安虽好，她也无福消受，长安是卫骁的长安，不是她的长安。</p>
她只想回到草原，回到当初和卫骁躺在草地上数星星的日子，做一辈子的乌吉雅和阿穆尔，而不是前任大司马夫人和已故大司马卫骁。</p>
乌吉雅重病临死前，晋帝和皇后又来卫府探望她。</p>
他们二人向她保证，她和卫骁的孩子，以后一定教养出其父风范，不辱没了卫这一姓。</p>
她却痛苦地摇头，用匈奴语对他们二人说道：“不必了，他们血脉不纯，往后也会引起晋人非议与猜疑。我不求他们能像他一样出色，只求他们做一世普通人，安宁顺遂。”</p>
乌吉雅死的那夜，喊了一晚上的卫郎，用晋语。</p>
长生天啊，如果卫郎有来生，请你一定要保佑他，别再遭受任何苦难了，让他去爱一个晋人女子吧。</p>
……</p>
曦和十一年冬月，卫大司马忽然大病一场，醒后将自己关在房中两天两夜，不见任何人。</p>
凌央不大明白，这辈子所有人都如此顺遂，小舅舅还能有什么心事？</p>
他带上霍晚绛和三个孩子，一同前去卫家探望。</p>
霍晚绛在院中桂树下和小樱聊天，她说她有空想去一趟云中城一睹边塞风光，到时候请小樱做向导，小樱爽快应下。</p>
凌央站在窗前，背对着窗外，挡住了大半光线。</p>
“臣的病倒不是什么大事，劳烦陛下与皇后了。”卫骁轻咳两声，方才，他将梦中景象一一告知了凌央，“这个梦太真实，仿佛臣当真在草原上过了一生，臣醒后，不知是蝶梦庄周，还是庄周梦蝶。梦里，臣的匈奴妻子是何名字、是何面容，臣都记不清了。”</p>
“可臣记得，她确实是个很好的匈奴女郎。”</p>
“叫陛下见笑了。”</p>
岂止是庄周梦蝶，凌央这个重活一世的人什么都清楚。</p>
凌央神情复杂，心间酸涩，只能转过身背对着卫骁，不叫他看到自己的异样，又一眼看到了窗外开怀大笑的霍晚绛。</p>
他低声保证道：“小舅舅，你信我，那个匈奴女郎，现在一定过得很好。”</p>
(全文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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