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飞钱、大理寺、芳酩院</p>
以有时之财，有限之力，以给无穷之费，若不为制，所谓积之涓涓而泄之浩浩，如之何使斯民不贫且滥也？</p>
——王安石</p>
清明那天正午，孙献正在香染街口。</p>
孙献今年二十六岁，身材清瘦，下巴和鼻子都有些尖，脸上始终挂着些笑。他自小读不进书，就跟着人学商贩交易。他父亲是左藏库总库监孙执信，左藏库每天运进运出的钱货极多，时常需要雇募人力搬运，他便借着这个便利，把这个活儿揽了下来，和几个牙人一起赚些轻省钱。</p>
可是，上个月月末，户部的人去左藏库领取俸钱，一整库十万贯铜钱忽然飞上天去，不知下落。这事上报后，丞相王黼才升任不久，怕官家着气，便将事情压住，不许外传。孙献的父亲孙执信却被革职，贬逐到雷州。</p>
孙献由于不肯读书，常被父亲责骂，父亲这一走，没了管束，让他顿感轻快。但左藏库那桩营生却也旋即落入别人手里，他的生计顿时没了着落。晃了几天，都没找见什么像样的买卖。再想到父亲一辈子小小心心，却遭这冤屈，他心里越发不痛快。</p>
十万贯钱怎么会飞走？虽然他父亲当时就在那俸钱库，亲眼看见钱飞走，孙献却始终有些纳闷，觉着里面一定有什么隐秘。</p>
他决意好好查一查这事情，便进了东水门，去寻他的三个朋友。刚走到香染街口，在赵不尤书讼摊对面的纸马摊前，正巧碰见那三人正要出城，三人见到他，一起笑着迎了上来。</p>
那三人都比他年长些，一个胖壮，叫黄胖；一个高瘦，叫管杆儿；一个不胖不瘦，走路时怕衣襟沾到灰，常爱撩起来扎在腰间，叫皮二。</p>
“孙哥儿，我们正要去寻你！”皮二一把抓住孙献的手，像见了爹一般。</p>
“几天不见，你们三个去哪里赶趁大买卖了？”</p>
“哪里有什么大买卖？只得了一对大嘴儿。”</p>
“大嘴儿？”</p>
“吃土灰的嘴——”皮二扶着黄胖的肩，抬腿弯脚，露出鞋底，底上磨出一个大洞，“就是这张大嘴。你家老大人这一走，把咱们的饭碗也一起端走了。我跑了这几天，鞋底磨出了这两张嘴，吃饱了尘土，却半文钱都没捞着。”</p>
“我们两个也是。”黄胖叹气道，管杆儿在一旁也苦着脸点头。</p>
“我有桩事，你们愿不愿意做？”</p>
“只要有钱，吃屎也肯！”三人睁大了眼，一起点头。</p>
“这里不好说话，咱们去城外找个茶肆坐着说。”</p>
孙献引着三人出了东水门，来到龙柳茶坊，进去选了个角落安静处坐下，要四碗茶、一碟清明麦糕。伙计却说店里没有石炭了，烧不成水，没有茶，清明糕今早倒是蒸了。孙献只得要了四碗凉水，一碟麦糕。三人早上似乎都没吃饭，麦糕才端上来，立即伸手抓抢，孙献才喝了口水，十来块麦糕就只剩一点面渣。孙献要团笼三人，便又要了一碟。</p>
“你们别光顾着吃，听我说事情。”</p>
“嗯嗯！哥儿你讲！”三人边吞麦糕边点头。</p>
“就是左藏库飞钱那事——”左近虽然没人，孙献还是压低了声音，“我始终放不下这桩事，整整十万贯铜钱，我疑心里面一定有鬼怪……”</p>
“当然有鬼怪啊，若不然，钱怎么会飞走？”皮二咽下最后一块麦糕。</p>
“我说的鬼怪不是鬼怪，是人作怪。”</p>
“人作怪？你家老大人那天不是亲眼瞧着那些钱飞走了？”黄胖打了个闷嗝。</p>
“我爹被平白冤枉，咱们的买卖也被人夺走。这口气我顺不下，想把这事查明白。”</p>
“钱都飞走了，往哪儿去查？况且这事上头压住，不许再碰。”管杆儿舔掉嘴角的糕渣。</p>
“钱没了，人却在。若真是人作的怪，俸钱库的库监和卫卒一定搅和在里头。”</p>
“哥儿你说是那库监和兵卒偷走的？那些钱箱咱们都见过，一箱一百贯，有四五百斤重，哪怕偷一箱，想要从左藏库带出去都千难万难，何况是十万贯、一千箱？”皮二忙道。</p>
“这个我自然知道。不过，这些钱飞走了，也该有个落处。但至今没听见城里城外哪里落过钱。”</p>
“哥儿啊，你将才说的买卖就是查这事？”黄胖问道。</p>
“嗯，你们愿不愿做？”</p>
“这……”三个人互相看看，都不吱声。</p>
“怕没钱？”孙献早料到会是这样，“你们跟我一起做事这些年，哪回让你们白累过？这回我是铁打了念头，非要查出个究竟。不管查不查得出，我都给你们一人五贯钱。”</p>
三人一听，虽仍没有答言，但眼里都已闪出些愿意。</p>
孙献继续鼓舞：“这事不是小数目，整整十万贯，京郊上田，都能买一万亩。你们想想一万亩田有多大？大雁恐怕都至少得一顿饭时间才能飞过。这事一旦查出些什么脏头黑尾，足够咱们躺在钱堆上过下半辈子。”</p>
“听着是好，不过……”皮二按捺不住了，“哥儿，你说的那五贯钱……”</p>
“你们若真肯帮我，等会儿就跟我去家里取钱。”</p>
“那成！我愿意！”</p>
“我也愿意！”黄胖和管杆儿一起道。</p>
“哥儿，这事你打算怎么查？”皮二又问。</p>
“这几天我日夜都在想，已经大致有了个路子……”</p>
冯赛这是第一次进大理寺。</p>
大理寺主审天下要案，由大理卿主掌，两名少卿分管左右两厅。天下命官、将校重案归左厅，在京百司、特旨委勘的要案则归右厅。</p>
冯赛一路上都震惊莫名，向那押官询问，但一开口便被那押官喝止。当年才来京城时，冯赛便立即发觉汴京的确不同于天下任何一个地方，时时处处都能感到权势之威森然逼人。因此，他一直着意小心。几年后，结识的富商、官宦渐渐多起来，往来言谈中，这些人也不过是人，都跳不出人之常情常性，甚而比一般市井小民更好说话，他心中的忌惮才渐渐消去。尤其赚到“牙绝”名头后，事事越发顺当，渐次交结过几位朝中显宦重臣，越发觉得不过如此。</p>
然而这两天，才经历了开封府和宫中的威压，竟又牵惹到大理寺重案。一座接一座黑山压向头顶，将他顿时打回到才来京城时的原形，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如一只仓皇失路的蝼蚁一般。</p>
到了大理寺右厅，冯赛见官衙巍然、庭院森肃，廊柱、门扇都漆成黑色，两边衙吏面色僵冷，比开封府更加威严慑人，心里顿感一阵窒息。他还好，柳二郎腿伤未愈，却被身后官差一直催推着，咬牙忍痛一路挨过来，脸色早已蜡黄，额头不住滚汗。</p>
两人被押到厅前丹墀，那里已经跪着三个人，官差将冯赛和柳二郎也按跪到三人旁边。</p>
冯赛抬眼偷看，厅上坐着一位官员，以前并未见过，粗眉长脸，四十来岁，头戴黑纱襆头，身穿曲领大袖的红锦官服。按官服品级，四品以上服紫、六品以上服红、九品以上服绿，这位官员至少是六品，应该是大理少卿。</p>
冯赛暗暗惊讶，大理寺和开封府相同，一般都是由推官先审。不知道自己牵连到什么案件中，少卿竟然直接来审。</p>
他忙又偷眼看旁边跪着的三人，越发吃惊。三人他都认得，一个是秦家解库的店主秦广河；一个穿着孝服，是汴京粮行行首之子鲍川；还有一个是位中年妇人，是绢行行首黄三娘。</p>
一惊之下，冯赛猛然想到：难道是汪石那桩官贷？</p>
他正在惊疑，厅上大理少卿忽然问道：“你可是牙人冯赛？”</p>
“是。”冯赛忙垂首答道。</p>
“那个商人汪石在哪里？”</p>
果然事关汪石。</p>
冯赛忙道：“小人多日未见汪石，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