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万物之数,从一而起。</p>
——《棋经》</p>
于仙笛坐在金梁桥边一间茶肆里,一直望着典家的巷口。</p>
方才他去典家祭奠妹夫典如琢,见了妹妹燕燕,燕燕哭着求他,要他查明白丈夫为何要自尽。其实,即便燕燕不求,他也极想知道其中原委。他只有这一个小妹,父母替燕燕相亲时,他一直暗地里旁观,其中有几个,父母都相中了,他却觉得不妥,忙极力劝止。直至相看了典如琢,他才觉得门第、样貌、性情都般配。即便如此,他仍去典家周围仔细打问了一番。</p>
典家不比一般匠户,是彩画世家,皇城里一半楼阁都由他家翻新重绘过,见识自然不俗,家风里养有几分清贵气。而且典家虽然门徒众多,家室却不大,只有两个儿子。老父亲典白玉常日笑呵呵的,脾性极随和,人都唤他“笑佛”。长子典如磋一支妙笔早已名扬京师,为人也清雅不群。至于次子典如琢,于仙笛曾暗中细瞧过,有两样让他极中意。</p>
当今宰相王黼得势后,家里养了一班歌女乐伎,去年派人去于家选买了几十件乐器,于仙笛送乐器去丞相府时,典家兄弟也正在那里重新绘饰厅堂。于仙笛见典如琢踩着高梯,一手托碗,一手执笔,正在一处栱木外端眼壁上绘图。那眼壁大略呈“几”字形。其上彩画以粉白为底,深青、浅青迭次晕边,边缘用白色晕衬一道,最外又用深绿勾边。一眼望去,恍然微凸,真如一方碧影青晕的白玉。于仙笛这才明白“碾玉”二字的由来。典如琢正用细笔蘸着草绿汁,在中央白底上细细描画,是细密枝条卷曲盘绕成海石榴花。那壁眼只有人脸大小,典如琢也只绘出大半朵,枝叶却已经有上百条,密密丛绕,却没有一丝轻忽紊乱,尽都圆妙舒展,鲜绿如生。于仙笛从未细看过彩画,那时才惊叹彩画工艺竟然繁细精妙至此。</p>
而更令于仙笛赞赏的是,他正在仰头细赏,一只花斑雀忽而飞落到典如琢头顶栱木上。于仙笛一惊,怕那鸟扰了典如琢,乱了笔墨。谁知典如琢却浑然未觉,仍全神贯注勾画枝叶。于仙笛自幼学制琴,也曾苦练多年,虽然技艺门类不同,其理则一。他深知,学一门功夫,才分尚属其次,最难在于入神。</p>
生如闹市,艺似闲庭。世人尘心杂乱,神志难宁,犹如身处闹市之中,哪里能专注一艺?若不能专注,便永难入门,更何谈深造?唯有心志专一者,才能踏入门庭。入到其间,又得关门闭户,与世隔绝,才能神气完足,潜心修习。许多人耐不得那静寂,入而复出,半道而废。唯有入神者,方能忘怀尘世,一心潜入。就如庄子所言捉蝉人,身如枯根,臂如槁木,万物之多,唯知蝉翼。如此用志不分、一凝于神,才能练得一项绝技。</p>
此外,于仙笛更有一处自家体悟,外人瞧着,这学艺如同囹圄受刑,太苦太难。而入神之人,心得其美、神游其妙,如同嗜饮之人醉心于酒,乐且不尽,何来苦累?因而,学一门艺,全凭一个缘字,投缘便能得其乐,尝其乐,便易于入其神,才气、灵气亦随之而来。若不投缘,便是苦修百年,也只是个死心匠。</p>
于仙笛见典如琢能如此入神,心中大为快慰,入神之人,往往心思专一,燕燕嫁给他,烦扰也要少许多。</p>
还有一桩是件小事。于仙笛随后又到典家附近打问典如琢为人,却又不好问他家近邻,怕日后说出去不好相见。他便来到金梁桥这家茶肆,装作闲谈,向店主打问。店主说典如琢为人忠谨,事父兄极孝悌,只是话语少些。正说着,典如琢骑着驴子出了巷子,这时正巧一个妇人带着个三四岁大的孩童走了过来。那孩童顽皮,挣脱了妇人的手,跑跳到前头,不小心摔倒在典如琢驴子旁边,顿时哭起来。典如琢原本无干,他却勒住驴子,跳下来扶起了那孩童,瞧了瞧他的小手,又替他拍了拍灰,见那个妇人奔过来,便留下那孩童,翻身上驴,转弯儿走了。那妇人在后头高声道谢,他却头也没回。</p>
目睹这桩小事,于仙笛越发放了心,能善及孩童,此人值得托付。于是他在父母面前极力促成了这桩亲事。</p>
成亲后,于仙笛和这个妹婿单独对谈过几回,典如琢话极少,问他才会答言,不问便静静坐着听人说,略有些清冷。于仙笛去看望燕燕,燕燕也抱怨丈夫性子太闷,从他嘴里讨句话,比讨金子还难。于仙笛当时听了,并没在意,反倒笑着劝妹妹说,这是君子言贵、清士心淡。谁知道,成亲还不到一年,典如琢竟自尽了,害得燕燕如此青春便失了依怙。</p>
将才离开典家时,于仙笛抽空跟典如磋说了两句,典如磋也嗟叹连连,不知自己弟弟为何竟会自尽。于仙笛这才后悔起来,言少之人往往心事重,更不轻易表露,心里易积压负重。不知典如琢究竟遭遇了何等繁难之事,竟让他厌世轻生?</p>
他坐在那间茶肆里,连吃了几杯茶,看看天色将晚,父母兄弟们还在家中等候消息,便起身付了茶钱。刚转身要走,却见一个十七八岁、身穿白布孝衫的后生走出巷子,正是他要等的人,典如琢的大徒弟。</p>
他忙迎了上去:“小哥,你可认得我?”</p>
“三舅爷!”后生忙躬身施礼,样貌纯纯朴朴的。</p>
“我有些话要问你,咱们去那间茶肆坐坐。不知小哥贵姓?”</p>
“我叫施庆。”</p>
两人走进那茶肆,店主略有些诧异,并没多嘴,忙又斟了茶,随即走开了。</p>
“施小哥,你可知道你师傅为何会寻短见?”</p>
“这两天我也在百般思想,却一丝儿都想不出来。师傅只收了我和阿庄两个徒弟。我跟阿庄私底下一起反复回想,他也没觉察哪里不对。师傅一向话少,除了教我们手艺、分派我们活计外,难得多说一句。他在手艺上极严,略有一笔不对,都立即叫我们停手,而后示范给我们看,从来难得责骂人。我们两个对他都又敬又怕,多余的话也从来不敢说、不敢问。”</p>
“出事那天,你们见他没有?”</p>
“一整天我们都跟师傅在一处。上个月,浪子丞相李邦彦的妻舅在西城万胜门外买下一座宅子,请师傅给他重新绘彩。师傅带着我们两个,又从大师伯那里借了八个徒弟,从早到晚我们都在那宅子里做活儿。那天也是,一直到傍晚,天光要尽时才收了工。师傅验过我们的活计后,就让我们各自回家了,他也骑着驴子走了。”</p>
“他回家时吃得大醉,你可知道他是跟什么人吃的酒?”</p>
“我也正在到处打问这事。师傅常日往来交好的只有三四个朋友,昨天他们都来吊丧了。我都问过了,这一阵他们都没见过师傅。那天师傅回去时还好好的,哪晓得当晚就……我还盼着再跟师傅好好学两年,便能独个儿揽活立业了……”施庆眼睛一红,落下泪来。</p>
于仙笛也一阵伤怀,越发纳闷,听起来,那天一切如常,典如琢为何会寻短见,难道是回家途中遇见了什么?</p>
张用骑在驴子上,又弹响舌头,思忖那谜题。</p>
何扫雪说彩画五装几家当头的,每家都有人自杀。其中碾玉典家无疑占首位,而典家二儿典如琢竟已真的自杀。那个胖仆妇又说不出个因由,只说一家人谁都没料到。他想进去问典家老父,胖仆妇说老主人病倒几天了。张用只得作罢,掉头去北城。彩画七门中品位最高是五彩遍装,他想去寻访五彩史家。</p>
何扫雪在弄什么鬼戏?难道典如琢自杀和她有关?她施了什么法术,竟能让人自杀?其他彩画名家也真会有人自杀?若是真的,何扫雪为何要做出这等事?她虽然一向爱替贫弱妇女出头出力,却从来不曾听说将谁整治死,何况典如琢是自杀,什么高明能耐能让人自杀?若真是何扫雪做出来的,她为何会自己说出来,还让我猜解其中秘密?张用越想越觉得艰奇有趣。</p>
阿念身后凿凿而言:“好好的人咋会自杀?一定是那个何扫雪使的巫术,穿一身白寡寡的衣裳,那双眼比冰还冷,一瞧便是个妖巫。说到彩画那几家有人要自杀时,她还笑了一笑,我当时瞧见,后脊背凉飕飕,一阵阵发寒。”</p>
犄角儿小心反问:“有让人自杀的巫术?”</p>
“你没听见过勾魂术、厌胜术?我娘说,我家后街有个婆子就是妖巫,穿件白衫裙,插根白骨簪,阴阴怪怪的,常有人半夜偷偷去她家里。还有,上一个官家,哲宗皇帝的孟皇后不是也使过厌胜术?又是烧符灰,又是扎纸人,想厌死刘婕妤。”</p>
“刘婕妤后来不是好端端的?倒是孟皇后事情败露,被废了。她一个皇后都寻不到灵验法术,何扫雪能有那般高强手段?”</p>
“我不跟你说了。我说的,你都不信。”</p>
“你说的其他话,我不都信了?”</p>
“那是从前,往后呢?”</p>
“往后?往后该信的自然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