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大说他不去了。兆儿这是找陈大人有话说,他过去也掺和不上还是不去了,万一说错了什么话。
天色不早了,顾兆是吃饱了喝足了,换了身旧袍子,背着小书包,抱着福宝跟着周周步行去了陈府串门——十分之接地气。
陈府门一开,门房见门口是顾大人一家还愣住了,很快行礼,招呼顾大人一家从正门进。
“你家老爷在府里哪里?我去找他说说话。”
陈家下人下意识指路。
陈大人在后院,那得通传了。没一会,陈家后头都起了动静,陈夫人是招待来客,家里的小孩子也都叫出来了。
顾兆和陈大人说话,周周带着福宝去了花厅聊天。
在后院正厅碰的头——陈府也是没什么规矩。按照京里名门望族的规矩,外男外客是禁止踏入主人家后宅的,可陈大人听了是小顾来了,让下人带到正院正厅来说话。
“下官拜见陈大人。”顾兆先是作揖行礼,动作还没进行到一半,就被陈大人拉着胳膊说“这么多礼干什么,来坐,上茶。”
顾兆屁股还没焐热椅子,就听陈大人说“听说你跑到播林府县去忙活了?又是炸山又是挖石头,要修路?”
“是。”
陈大人咕哝了句,“路不是好好地嘛,修它作甚?”又看小顾年轻,便语重心长的说“你这是新上任总是想干点啥,我也是你这么过来的,可小顾,我跟你说没用。”
“干嘛给自己找一大筐的麻烦事,昭州城是天高路远,你就算做出点啥,把路修了,也传不到京里去,递了折子也没人看,再说修路也不是啥大功绩。”
顾兆没说不是为了功绩,而是说“我年轻气盛嘛,不干点什么这日子长太无聊了。”
“这倒是。”陈大人是觉得正理,“可修路劳民伤财的。”
顾兆便又说“大人有所不知——”他看陈大人不爱繁文缛节,把文绉绉的话也换了直言,说道“我以前是宛南州宁平府县底下的一个村里读书人,当初读书考功名的时候,家里实在是穷,后来啊我凭着一个法子,县令赏了我家一百两。”
“哦?”陈大人略好奇但没问。
“去了京里上了殿试,其实原本以我的学问是不该第三得了探花的,是圣上问答,话赶话就说到了这法子上。”
陈大人这才喝茶的手顿了,看了眼小顾,问“什么法子?”
“肥田的法子。我是五十六年的进士,当年圣上就派康亲王在京里实验,次年中开始传开了——”顾兆笑说仔细,“这肥田法子好用,我家以前一亩水田,两三石的产量,后来直接就翻了翻。”
“啥!”
陈大人手里茶杯一激动晃了下,茶水溅到了手背上也不碍事,扒拉了下,直勾勾看顾兆,“真有这事?”
“有啊,我哪里敢编排圣上,当初我来昭州城,为啥没管水田肥田,还以为咱们昭州百姓都知道了。”
陈大人是说了句土话,顾兆听了差不多意思就是鸟都不拉屎的地儿知道啥知道,顾兆对着陈大人是略有几分亲近意思,说“这次修路了,我才知道还没传过来,可能再等等。”
等什么等,定是京里忘了还有个昭州了。
陈大人本来是气,这么一想又成了丧气,三十一年了,足足三十一年了,他都半截黄土埋身的人了,还想着回去啊,哪里回的去。
没人记得昭州,更是没人记得他。陈大人顿时心灰意冷,神色惰怠说“你记得就成,你搞吧,反正就那回事,你爱修路就修路吧,以后政务上的事不用问我了。”
不过几瞬之间,陈大人又成了一推二五六什么都不想管懒得管的糊涂官了。
顾兆不知道陈大人过去的三十一年里受过多少次的失望,如今空口的话,也不好多说,只要陈大人不阻拦他干事就成。
“小顾我知道你们年轻人都想干个什么惊天动地的,好让京里召回去,可我跟你说一句,昭州这地方,饿不死,不出灾就已经是功劳了,稳着就好,别费了功夫了。”
陈大人看了眼小顾,这还是探花郎,进了翰林的路子,肯定是得罪了人被贬到了昭州,才这么急吼吼的想干政绩,都是白费功夫。
“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穷凶极恶,穷到了底儿那就什么都不怕能干出来咯……”
陈大人这话,说是提醒也好,威胁也罢。顾兆笑笑,说“不穷富裕起来了就好了。”
“以后啊,吃饭喝酒来找我,旁的政事我还是那句话,都不管了不管了,没了精神老了不中用了,小顾你操心上点心。”
顾兆行礼作揖应是,说完了正事,陪着陈大人喝了一盏茶,玩了一盘棋——因为下的臭,陈大人是很喜欢和小顾下棋。
“我说我这棋够臭了,没想到还能遇到个更臭的。”陈大人是乐呵呵的要再来一盘。
顾兆便又陪着下了一盘。陈大人过足了棋瘾,主要是赢了两盘,十分痛快,顾兆说天不早了,明日还要在府里会客先走一步。
“会客啊?”陈大人笑意还没收尽问。
顾兆说“上任都有一个多月了,府里来拜访的帖子堆着,都回来了,干脆都一起接待处理了,以后还要在昭州生活许多年,见见人认认脸。”
陈大人看了眼小顾,又点了点头,手一摆,“去吧。”
顾兆是告退,还没跨出门槛,就听后头陈大人哼的荒腔走板的‘良言难劝该死的鬼’,顾兆……笑了下,出去了。
新来乍到,想干点什么,各方牵扯,总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可该做。
顾兆不想做糊涂官。
从陈府出来,福宝是困了,趴在阿爹肩头上睡,顾兆给接了过去,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牵着周周的手。黎周周望着相公侧影,曾几何时还不足他身高的相公,现如今肩膀宽厚伟岸,能支撑起家了。
然后回到了府邸,洗漱过。
福宝如今是自己睡,就在正院子旁的偏房,黎夏夜里守夜睡外间守着的。黎周周哄完了福宝睡,回到了屋,就看床上本来伟岸的相公,这会只着一件亵衣,岔开了腿——
“老婆你来的正好,快来帮我上药,可疼啦!”顾兆在床上叫唤。
黎周周纳闷上什么药?快步过去,便看到相公双腿根那儿是一片的伤,“怎么伤的?”
“骑马磨的,这还好已经脱了一层皮了,你快帮我上药。”顾兆贴老婆黏糊,见周周真急了,忙说“其实也不是很疼,我就是想你了。”可怜巴巴。
黎周周拿着药瓶都不知道该气还是该顺着,最后还是顺着相公了。
相公说得对,哥儿要是对男人同情心软那就没法子了。
可他甘愿。
顾兆亲了亲老婆,夜里也没胡闹,他好久没见周周了,想和周周说说话,说着说着便睡着了。黎周周睡在相公怀里,抬头看了眼睡熟的相公,轻声说“我才不怕难呢,咱们一家人什么坎都会过去的。”
第二天顾兆是吃了早饭先去衙门,让农事官到办公室见他。
尽管把肥田法推行下去。至于石粉——大部分的百姓都买不起。新鲜事物没推行开来,这石粉还要钱,百姓心里肯定想是官商勾结巧立名目花冤枉钱的,觉得他这个新来的是个坏的。
“传我的话,先紧着播林府县来,石粉第一年免费,每户出两名成年男丁去山里掘石灰石磨粉,以工抵石粉钱。”
播林府县出石灰石就两座山,黏土到处都有。毕竟这播林、安南、容管三个府县是昭州最适宜耕种的府县,从财政账目和粮税收成来看,这三府县是昭州人口最多的府县了。
而播林、安南相邻,气候相似,地形也接近。顾兆觉得安南应该也有石灰石山,他已经派人过去,让安南县令注意一些,播林先搞上肥田,安南也紧跟其后。
路先修起来。
等下了命令,顾兆写了告书,盖了自己的章子,让层层下达。衙门里为他是从,很听他的命令——之前虽是这般,可不像今日这么畅通无阻,连个磕绊都没。
忙完了公事,回了府里还要处理帖子,来者不拒全都邀,就拟定在明日。府里的小厮不够用,连着镖师都出动送帖子去了。
“我刚听说了,陈大人闭府说要休养身体,一切事情都不管了。”黎周周说完,知道相公要问什么,又补充了句,“我早上派人送一些点心过去,昨日咱们是空手而去,不好意思嘛,黎春是提着点心去,空手回来,跟我回话的。”
“说要养身体,谢了咱家好意,便合了门。后头的一切不管事是我看出来的。”
顾兆给周周比大拇指,“我就说今早去衙门干事特别爽利。”陈大人这是昨个听他要见乡绅以后干个大的,先提前推了麻烦,不管不问,直接放权了。
好了,那陈大人作为他的顶头上司,肯定是第一把功劳的。
得罪了乡绅不好了,那都是他主意,他顶包,跟陈大人无关,毕竟陈大人在‘养身体’中,一切事情都是他下达的。
顾兆想想,笑了,说“也挺好。”
黎府明日要办宴会。
陈、林、黄三家都收到了帖子,第一时间先是打探其他两家有没有收到,听到都收到了,神色莫辩,之后又听到其他小一些的商贾也收到了,更是拿不定主意。
明日赴宴肯定要赴,今天下午三家先聚了个头。
三家是陈家独大,平日里酸着挤兑着,可对上了官老爷的时候倒是如出一辙,就连黄家那身体不好的黄老板都亲自出来了。
“先说好了,顾大人若是挑拨离间了,谁要是低了头,那就是整个昭州商贾行当的孙子了。”陈家说。
林家撇嘴,心想你巴结好了陈大人,吃了一杯羹,到现在防着他们两家了。可虽是这么想,心里不爽,还是点头答应了。
外来的官想作何,他们商贾地位低,必须要拧成了一股绳,平日里不动他们三家,想做什么做什么,每年孝敬双手送上,给供着,体体面面当个顾老爷,若是要拿他们开刀,那就——
哼哼。
三家都不是好惹的。
三家是说得好,就如以前一般。可第二日赴宴去黎家,因为拿捏不住顾大人什么风向,看以前行事好像是个严肃的清的,便不敢拿太厚的礼,拿的是中规中矩的。
谁曾想,进了黎府就是第一道门,黎府下人接了礼,就在轿厅拆开了,一人敲了锣,管家似得人物高声喊“陈家老爷,捐白银三百两,一对黄玉镯——”
等会——
捐?
前头是念礼的,陈家三百,黄家三百,李家四百——
顿时其他两家老爷笑呵呵看李家,说好了差不多的,李家笑呵呵的看回去,“多一百两,差不多差不多。”心里不由骂娘,还是第一次见,当官的收了礼,大张旗鼓大敲锣鼓站在大门口报数的!
顿时都不知道这是京里来的讲究规矩,还是不讲究了。
可他送了四百两还有一并的礼,顾大人家是记在册,还高声念了出去,前来赴宴的商贾同行是都听见了,这下一来,顾大人想当清的,收了礼可是抵赖不了了吧?
总比以前他是明明白白送了银子,当官的收下了混在一起做个糊涂的,全靠他们底下送钱的看当官的脸色行事、猜测。
现在好,他李家送的多,那自然是高另外两家半个头。
此时李家人心里骂完娘,想明白了,还挺高兴,乐呵呵拱手“小意思小意思,走了走了咱们可不好让顾大人久等了。”嘴上是叫的亲亲热热的。
陈家黄家……
总感觉这才迈了黎家门槛,风向就有些不对味了。
后头又是一阵锣声,高声念“城南丝绸庄行王家,捐银六百两——”
前头三个大的,包括笑呵呵的李家,脸僵了一瞬,看来啊,这些底下的想出头露脸当第二个陈家多着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