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背负着亡国之君恶名的陛下了。
尼古劳兹作为罗马人,虽然已经在竭力学习大明的历史,可是他毕竟了解极少,无法理解胡濙的底气何在。
胡濙看着尼古劳兹愁容满面的模样,笑着说道:“你看,有的时候,不是我不说,我说了,你又听不明白,更加困扰,还不如不说。”
“你又赢了。”尼古劳兹不得不点头承认胡濙说的对,他的确听不明白。
胡濙疑惑的问道:“那么我说了我的思考,你的呢?”
尼古劳兹坐直了身子说道:“在腓尼基人和希腊人时期,也就是罗马共和国时期,殖民的定义,其实是迁徙。”
“那些土地空旷而肥沃,充满了高大的树木,这个时候的殖民,就是它的本意,繁衍人丁。”
胡濙认真的理解了下说道:“这个可以理解,就像现在的鸡笼岛一样,哪里空旷无人,但是土地肥沃适宜耕种,大明现在将流放的囚犯,送到鸡笼岛上,就是迁徙。”
尼古劳兹炯炯有神的盯着胡濙,无论尼古劳兹说什么,胡濙都能立刻明白甚至找到例子,这才是他们之间不能平等对话的原因,胡濙实在是太懂了。
尼古劳兹继续开口说道:“在罗马帝国时代,我认为殖民的定义是寻找肥沃的土地进行开垦,农业垦殖,是那个时代的特点。”
胡濙看着奋笔疾书的马欢,这个通事在飞快的记录着他们的谈话内容,胡濙瞥了一眼,才开口说道:“这不难理解,陕西、山西、北直隶,有很多的百姓通过关隘到达新辟的靖安道开垦荒田,这在大明叫走西口。”
“人丁不断的增长,导致土地无法供养这么多的人丁,土地慢慢的集中到了少数人的手中,导致多数人只能去寻找新的土地,开荒种田。”
“实在找不到,活不下去了,只好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争命了,民乱不都这么来的吗?”
“福建邓茂七百万之众,不就是福建布政使宋彰搞得冬牲案,眼下的四川戥头大案,也是例子。”
马欢停笔,这话太犯忌讳了,他都不知道该不该记下来,他看着胡濙,很希望胡尚书能够谨言慎行。
“写吧。”胡濙解决了马欢的疑虑,马欢负责记录,最后都是给陛下看的。
他胡濙乃是无德之人,无德之人口出狂言,那不是很正常吗?
尼古劳兹倒是知道,胡濙这话的确犯忌讳,作为大明的礼部尚书,作为最高秩序的朝堂明公,胡濙把民乱的责任扣在官员的头上,这是对他本身的阶级的背叛。
尼古劳兹面带痛苦的说道:“东罗马时期,殖民的定义变成了异族统治,就像是元朝在大明,这话虽然你们大明的官府并不认可。”
东罗马在最后的岁月里,其实都是奥斯曼王国的附属国,就连君士坦丁十一世当上罗马皇帝,也是因为奥斯曼王国的前任苏丹的指派和任命。
“都会自己找例子了。”胡濙立刻想到了崖山那块石碑。
倭国的那些伪儒学士们,总是叫嚣着崖山之后无中华,其实目的就是窃据正朔罢了。
如果崖山之后无中华,那大明是什么?
关于元朝是否是中原王朝正朔,这一点胡濙不打算和尼古劳兹多讨论。
建立了“大元”这个国号的忽必烈,是怎么打赢的争夺汗位之战?
时至今日,鞑靼和瓦剌之间的仇怨,甚至超过了他们和大明的矛盾。
于谦曾经为陛下梳理过元朝的世系,六十年,三辈儿人,十四位皇帝的轮转,也是元朝灭亡的原因之一。
至少在统一口径上,是承认元朝正朔的,毕竟大明的太祖高皇帝登基的时候,就说忽必烈是草原真人入主中原。
“殖民的定义在各个时代各有不同,意义也不是完全相同,无论是何种属性为主,其他属性都从未消失过,必须要选择一种属性为主,防止主次不分,这就是我的理解。”尼古劳兹总结性的说道。
殖民的定义,有人口迁徙,有农业垦殖,有异族统治,这种不同属性之间,并不矛盾,但是必然会有一种为主,其他为辅。
胡濙却是一言不发的靠在藤椅上,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是睡着了一样,他的额头沁出了一些汗,他听尼古劳兹总结,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不是尼古劳兹是什么至圣先师,三言两语胡濙就有了顿悟。
胡濙像是抓住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抓住,看似是一层窗户纸,却怎么都捅不破。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疑虑些什么,问题又是什么,他只是觉得自己明白了,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明白。
倘若这个时候,有人打扰他,他或许一辈子都想不明白,可无论是杨善、马欢还是尼古劳兹,都不敢打扰胡濙。
把胡濙惹毛的下场,就是感恩戴德的痛苦着。
胡濙忽然坐直了身子,面带笑容。
他想明白了。
他知道了自己的疑问,他知道了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他知道了陛下到底要带领大明何去何从。
陛下早就知道了大明的路在何方,并且指引着大明坚定不移的往前走着。
大明的王化之路,不是以迁徙人口为主,也不是以农业垦殖为主,更不是异族统治为主,陛下是以商品控制为主的王化之路。
无论是云贵川黔,还是漠南漠北,辽东、倭国,陛下都走的商品控制为主要属性的王化之路。
这就是陛下的大道之行。
胡濙左手握拳击在右掌之上,站起身来,如同一阵风一样的消失在了会同馆。
尼古劳兹看着胡濙离去的身影,看着马欢问道:“胡尚书今年多大了?”
“七十八了吧。”马欢想了想说道。
“你觉得你七十八了,还能跑的这么快吗?”尼古劳兹的这个问题是设问句,尼古劳兹才五十多岁,都跑不了这么快。
“胡尚书养生有道。”马欢笑着说道。
胡濙坐上了车驾,向着讲武堂而去,他蹬蹬蹬的跑进了聚贤阁的御书房里。
“陛下,臣想明白了!知道陛下要走什么路了!”胡濙略微有些气喘的说道。
朱祁钰让兴安赶紧上壶凉茶说道:“喝口水,慢慢说,朕都没想明白的事儿,胡尚书这是替朕想明白了吗?”
朱祁钰不开玩笑,他还在思索到底该何去何从。
他给胡濙的课题,也是他长久以来的疑虑,大明应当开海,现在海禁已经松弛,可是松弛之后,该如何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