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登必须来这边与陈平安商量自己补缺铁符江水神祠庙一事,毕竟以后双方就是山水近邻了。</p>
其实高耕是不愿再次来落魄山做客的,而银鹿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必须返回落魄山。</p>
所以银鹿就与白登一合计,觉得必须拉上好友高耕一起回落魄山……朋友间好有个照应。</p>
他们仨,实在是怕了那个道号景清的青衣小童,热情好客,嗜酒如命,其实这都没什么,朋友不想喝酒,你陈灵均总不能按住我们的脑袋往酒碗里撞去吧,可问题在于陈灵均这厮,御江水蛇出身的大道根脚,如今才是元婴,偏偏跟那位斩龙人是挚友,酒桌上对陈清流又打又骂的,不是拍肩膀就是拍脑袋,别说他们仨,就是酒桌上那位道号青宫太保的老飞升都怕这个啊,结果如何,一张酒桌,青衣小童当主陪,荆蒿就只好与陈清流两个轮流当副陪,白登几个宾客,不喝到位,能下桌,敢下桌?</p>
喝酒这种事,总是心情好或是不好的时候,再呼朋唤友喝上一顿,相互间言语无忌,调侃几句,排忧解难,借着酒劲说几句酒话或是不用打草稿的牛皮,可不能成为一种每天早晚两次雷打不动的的课业啊!</p>
只是一顿早酒不喝,就搞得就跟不知上进的顽劣蒙童翘课一样,哪怕顿顿喝仙酿,滋味能好到哪里去?</p>
所幸白登和高耕这次做客落魄山,陈灵均摆了一桌酒,满脸愧疚,扭扭捏捏,解释说上次请他们喝酒,属于落魄山账房那边的公款支出,不用自己如何花钱,如今属于私谊,以后可能就没办法一天两顿酒招呼哥几个了,除非将那几种价格昂贵的仙酿换成便宜几分的一般仙家酒水,才能喝上早酒……三人面面相觑,差点激动得当场落泪,然后各展神通,劝说景清前辈,这种事情,高耕说等到白登补缺了铁符江水神,咱们哥几个再好好摆一桌,白登说等银鹿成为落魄山正式谱牒修士,喝什么酒,都由自己来负责,银鹿就说高耕甭管公事私事,以后都常来宝瓶洲和落魄山,提前知会兄弟们一声,早早把酒约上……青衣小童听着这些暖心话,感动异常,一口气连提了三个。</p>
银鹿为了与那座蛮荒仙簪城撇清关系,已经正儿八经与落魄山打过招呼,经过隐官山主和掌律长命的双方同意,如今正式化名曾错,字日章,暂无道号。</p>
在槐黄县衙的户房那边,已经录档在册了。就此鬼物银鹿成了落魄山暂不谱牒录名的一名杂役弟子,属于历史上第二位。</p>
作为首位外门杂役弟子的落魄山新任编谱官,那个白发童子如今有事没事,就找银鹿谈心,要他知耻而后勇,好好修行,别丢了咱们落魄山杂役弟子这条道脉的脸,不然你银鹿丢人现眼,修行懈怠,不当个人,就别怪自己这个当祖师爷的,翻脸不认人。</p>
不用每天那么昏天暗地喝酒,高耕便终于有闲情逸致,去发现落魄山和藩属山头的风景优美了。</p>
小镇西边四十几座山头,细看之下,处处有神异,不过受限于境界,依旧觉得是雾里看花,并不真切。</p>
今天来到山顶,就看到了坐在栏杆上的少年和小姑娘,还有站在另外一个方位的魁梧男子。</p>
除了护山供奉周米粒,其余两位都不认得,白登刚离开龙宫遗址没几天,银鹿也是差不多的处境,被隐官大人关押已久,勤勤恳恳写书,一个写不好,就要挨上一板砖,其实出来望风没几天,所以他们都问高耕是否清楚对方的根脚,高耕只是摇头说不知。</p>
银鹿几个,也没想着跟那个虎头帽少年套近乎,世外高人?有这样的世外高人么?</p>
虽说落魄山常有身份、境界都很吓人的高人来此拜访,但是他们再觉得真人不露相,恐怕也没几人出门在外,愿意如此装束。</p>
所以高耕他们就走到那个双臂环胸的魁梧男子身边,纷纷介绍起自己的名字和道号。</p>
君倩笑着拱手还礼,“久仰大名,幸会幸会。”</p>
白登就觉得有些无趣,虚头巴脑,眼前这汉子,除了可能确实听说过高耕和青宫山,久仰谁的大名,自己?还是连化名都是新鲜出炉的曾错?</p>
不过既然是身在落魄山,白登也不敢如何表露心情,至于高耕更是开始与那汉子掰扯几句天气和风景的废话。</p>
山顶远处栏杆那边。</p>
“白先生,你跟君倩先生,是怎么成为朋友的?”</p>
“比较投缘。”</p>
因为那边一大一小的对话内容,都没有用上心声的手段。</p>
先听到的那个称呼,“白先生”?其实判断不出什么。</p>
天底下姓白的练气士,数得过来?</p>
君倩?!</p>
若是浩然任何一个别处,也没什么,可是在这落魄山,在陈山主的自家地盘上边……</p>
本来学那魁梧男子背靠一旁栏杆的高耕,霎时间挺直腰杆,动作飞快正衣襟,脸色肃穆沉重。</p>
银鹿更是被小米粒的“君倩先生”,跟耳畔敲锣打鼓一般,浩然刘十六,老秀才的嫡传弟子之一,到底是什么根脚,蛮荒天下山上,未必都清楚,但是仙簪城岂会不听说一些山巅消息?银鹿此刻心情复杂至极,既畏惧得肝胆欲裂,又有几分“同乡”亲近。</p>
只有可怜贵为一座陆地龙宫龙子龙孙的白登,还被蒙在鼓里。</p>
高耕和银鹿都很纠结,要不要告诉好友那个恐怖的真相。</p>
远古奇异最凶悍,只驱龙蛇不驱蚊。</p>
白登见到“此人”,跟瞧见斩龙人陈清流,有区别吗?</p>
唯一区别,就是一个只是斩杀,一个杀了再吃、或是吞入腹内再绞杀吗?</p>
陈清流三千年斩杀的天下蛟龙,可能都曾是这位魁梧男子早年“吃剩下的”?</p>
高耕与银鹿屏气凝神,一起与这位“君倩先生”作揖。</p>
这次他们俩都补上了师门,或是用上了旧道号,“流霞洲青宫山高耕,拜见刘先生。”“蛮荒仙簪城银鹿,拜见刘先生。”</p>
君倩笑着伸手虚按两下,“高耕,我们都是落魄山的客人,就不用这么客气了。银鹿道友,我们可算落魄山的半个自家人,就更不用客气了,你觉得呢?”</p>
高耕觉得很有道理,自己一颗道心终于守住不崩了!</p>
银鹿道友觉得前辈刘十六说啥都是顶天大的道理。</p>
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p>
远处黑衣小姑娘又与貂帽少年有问答。</p>
“白先生,你打得过两个拳头钵儿大的君倩先生吗?”</p>
“以前打得过,现在打不过,以后打得过。”</p>
“等到小鱼干吃完呢?”</p>
“那还是打不过君倩。”</p>
玉璞境高耕心湖内,再次掀起了滔天巨浪。这颗道心,不要也罢。</p>
人间有几个练气士,敢说自己“曾经”与“将来”都打得过刘十六?!</p>
他还姓白!</p>
一顶虎头帽误我太甚!</p>
已是鬼物的银鹿差点当场被吓死,就这么魂飞魄散。</p>
前些年,曾有浩然白也,就在那扶摇洲,一人剑挑几王座来着?</p>
唯有白登真幸运,可以啥都不知道。</p>
早知如此,他们仨还不如陪着陈灵均喝顿大酒呢。</p>
君倩双臂环胸,面带微笑,“还有事吗?”</p>
高耕与银鹿就识趣拉着好友白登,各自拽着白登的一条胳膊,下山去了。</p>
来时从容,去时匆匆。</p>
白登一头雾水,高耕以心声颤声说道:“喝个酒?”</p>
银鹿斩钉截铁附和道:“压压惊!”</p>
白登疑惑道:“你们怎么回事?”</p>
走下神道,去往宅子那边,白登问道:“不是去找景清道友喝酒?”</p>
高耕与银鹿对视一眼,我们白登道友,傻人有傻福呐。</p>
银鹿笑着解释道:“何必让景清道友破费酒水钱,哥几个关起门来喝酒。”</p>
山顶那边,小米粒好奇问道:“白先生,听我们景清说,你是剑客,不是剑修?”</p>
白也笑道:“以前只是剑客,现在也是剑修了。”</p>
成为剑修,白也其实只有对一件事提得起兴趣,争取早点跻身十四境,好问剑于大道青天,还礼周密。</p>
至于头顶戴着的虎头帽,以前是被老秀才坑了,假传圣旨,说至圣先师反复叮嘱提醒,务必要等玉璞境才能摘掉。</p>
只是等到跻身玉璞境,白也逐渐习惯了玄都观那边剑仙一脉道官们的玩味眼神,不知是谁传出去的,说他用心练剑,跻身玉璞境,就是为了摘掉那顶滑稽可笑的虎头帽,白也就想着晚几天也无妨,不然只是跻身玉璞境而已,难道自己还需要来一场“仪式”庆祝庆祝?等到跻身了仙人境,白也就又想着不如一鼓作气跻身了飞升境再说,反正在这之前就不打算出门游历了。</p>
不曾想君倩说要带他一起走趟浩然天下的宝瓶洲。</p>
一来二去,白也就始终戴着这顶虎头帽了。</p>
在人间与谁为敌?问剑一场?只是谁敢主动找自己的麻烦?以白也的冷清性格,总不能吃饱了撑着故意为自己树敌。</p>
要说收取弟子,给谁传授学问或是剑术,白也其实更怕这类麻烦,曾经认真设想过这种场景,却发现根本无从教起。</p>
“白先生,我考你一个谜语吧?一个人有两个门打通的三间屋子,这个人站着的屋子,都是用得着的物件家伙什,隔壁一间屋子,不太一样,屋子可大了,有些有用,有些没用,有些主人记得起来,外人都不清楚,有些连主人都记不住了,但是外人反而记得住。最后那第三间屋子呢,就更神奇了,有人有时觉得打开房门,里边是是彩色的,一定漂亮极了,有人有时觉得里边一定是灰蒙蒙的,甚至是黑漆漆的,一点意思都没有,都不想打开哩。白先生,你猜猜看,三间屋子分别叫啥?”</p>
白也笑着不说话。</p>
小米粒安慰道:“随便猜,猜不着也没什么,这可是我一大箩筐谜语中最难猜的,谜底难度,至少可以排前三!”</p>
白也说道:“谜底是不是昨日,今天,明儿?”</p>
小米粒眼睛一亮,将最后的小鱼干都递给白也,由衷赞叹道:“白先生,你猜谜的本事,跟好人山主一样厉害!”</p>
白也笑着只是拿过一半的溪鱼干,问道:“是谁教给你的谜语?”</p>
小米粒嚼着鱼干,摇头晃脑,后脚跟轻轻磕着栏杆,“几乎都是好人山主教给我的,不过刚才问白先生的这个谜语,是我自己想出来的。”</p>
白也笑道:“小米粒,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天地间以一棵椿树为界,分出南北,北冥有鱼,南冥有池,鱼化为鸟,背可载山岳江河,在其背小如芥子舟船,负重栖息于池,鸟随海运而徙于南北间。”</p>
小米粒惊叹道:“人间还有这么大的鱼啊,见多识广的好人山主,都从没跟我说过这个志怪故事呢。”</p>
白也点头道:“这条大鱼,体型庞然,可能跟哑巴湖酒水的名气一般大了。”</p>
小米粒使劲点头,哈哈大笑起来。</p>
白也问道:“小米粒,你会向往那种神通吗?”</p>
小米粒使劲摇头,“不会啊,我喜欢待在家里,不喜欢出门远游。”</p>
只说冬春天,每天早上起床,她拳法不精,境界太低,连一条暖乎乎的被子都打不过,总要跟有俩帮手叫“困意”和“冷飕飕”的被子,每次跟它们打一场架才能艰难胜出。如果不是有清晨巡山的职责,她估计要睡到日上三竿,那会儿她也有了俩帮手,分别叫太阳公公和枝头鸟雀。</p>
白也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p>
他伸手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p>
小姑娘赶忙转过头,摸不得摸不得,个儿会长不高的。</p>
不曾想白也主动弯腰侧过头,小米粒伸手拍了拍虎头帽,再歪着脑袋,哈哈大笑道:“今儿不长个儿,那就明儿再说吧。”</p>
白也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眯眼而笑,抬手轻拍膝盖,只是没有说什么。</p>
君倩靠着远处栏杆,是啊,今朝酒,峨眉月,明日愁,愁长三千丈,青冥浩荡不见底,畏途巉岩不可攀,使得白也不得开心颜。</p>
小米粒眼睛亮亮的,满脸涨红,竖起耳朵,轻声问道:“白先生,是在酝酿那种一说出口就可以千载留名的诗篇么?”</p>
白也摇头笑道:“既然练剑了,就好好练剑。先前就与君倩约定,以后我只会偶尔喝酒,再不作诗了。”</p>
君倩叹了口气。</p>
再无白也诗无敌,人间寂寞几千秋。</p>
小米粒听到白先生这么说,就有点伤心,还有丁点儿失落。</p>
伤心,是小姑娘觉得白先生好像有些伤感。</p>
至于米粒小的失落,是因为米粒来见白先生,她是有私心的,哈,确实难为情。</p>
小米粒就是想与白先生熟悉了,好帮着自家落魄山讨要一篇脍炙人口的诗歌呢。</p>
毕竟自己在落魄山这么久了,还不曾立下寸功。</p>
暖树姐姐总是表扬自己,裴钱也会经常将自己的功劳记在那本功劳簿上边,可她又不是傻瓜蛋,知道她们是逗自己开心呢。</p>
不过没啥,反正读了那么多兵书,三十六计背得滚瓜烂熟了,建功立业这种事,明天再说!</p>
今天能够跟白先生聊了这么多,已经开心至极!</p>
于是小姑娘就让白先生伸出一只手。</p>
虎头帽少年还是摸不准小姑娘的想法,不过仍然笑着伸出手掌,猜测小米粒,是不是会从袖子或是棉布挎包变出瓜子、小鱼干。</p>
不料小米粒只是抬起手握拳,低头呵了一口气,再往白先生手心轻轻一敲,摊开手,如放一物,“哈,白先生,别伤心,我借你些开心和高兴!”</p>
白也笑了笑,握起拳头,挥了挥手腕,“那我就不客气收下了。”</p>
不知不觉,光阴流逝,一大一小就这么聊着,人间已是明月夜,落魄山中月色多。</p>
小米粒轻轻摇晃着双腿,无忧无虑,在自己家里看着远方。</p>
白也问道:“小米粒,你说是不是人间很很多像你这样的人,很多不像你们的人,我见与不见,你们都在人间,各有各的悲欢离合。”</p>
小米粒伸手挠着脸颊,自己是出身哑巴湖的大水怪嘞,腼腆道:“大概是的,吧?”</p>
没有听到白先生继续说话,她转过头,再抬起头,原来发现身边的白先生,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唉?白先生莫不是要作诗?书上不是有个说法,俱怀逸兴壮思飞?</p>
白也低头笑道:“不是作诗。不过以后白也递剑,也算诗文。”</p>
小米粒使劲点头。默默记下了这个说法,以后用得着。她曾经与刘瞌睡借过个说法,直到今天还没还给他呢。闯荡江湖,出门在外靠朋友,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嘛。</p>
虎头帽少年伸出一只手,昔年浩然白也,如今青冥天下的剑仙,朗声道:“大运兴没,群鸟夜鸣,月下有谪仙,鼻息干虹霓。山中诸君且停杯,请见我辈剑客挥手决浮云,举动摇白日,指挥旋青天!”</p>
君倩闻其大言,只是会心一笑,好友白也自然仍是白也,生平喜好以剑客自居,不过是脚下换了一条道路。</p>
书生底色,以平常心,结道果。</p>
最终成为真正的剑仙白也。</p>
就在此时,君倩听到白也略显尴尬的一句心声。</p>
“君倩,我好像看到了某地某人刚刚成为剑修,我与之对视,见他心中开了一朵青莲。”</p>
君倩一愣,然后恍然大悟。</p>
原来如此!</p>
想来昔年观道观的藕花福地,如今落魄山的莲藕福地。</p>
福地内的那位“少年剑修”,与福地外的剑仙白也,其实皆是见到了自己。</p>
www.yqxsg.cc。m.yqxsg.cc</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