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航空职工食堂。

这边食堂是一处二层小楼，下面一层是外包给了别处的饭店，其中菜色花样多一些，只是价格要贵上一些。另外，还有小卖部，洗衣房之类的地方，供给住公司出勤楼的机组人员需要。

二楼是职员用餐的地方，不过还是配了一个小型健身房，在那个年代，算是比较不错了。

用餐场所并非全部人聚在一起，飞行员会有自己专门的餐厅，除了有外面普通职工一样的菜式外，还会有不少额外的菜式，另外进场也会配甜点与饮料，算是待遇好很多了。而且，时不时地会推出自助餐形式，会在当天推出大量新菜，普通员工也可以进来，不过价格要涨很多很多，相反，只要是飞行员，价格却不会有变动。

虽然大家都认为人生而平等，可社会现实就是人跟人之间真的是不一样的。吃饭用度上，飞行员永远是最好的。外出过夜，乘务员都必须两人一间，而飞行员始终都是单间。而有时候加机组需要用车，车队经常会让乘务员等待别的机组进场，然后蹭车进去。可要是飞行员需要加机组进场，车队基本都能单独派车将人送进去。

这就是区别！

这种堪称夸张的区别待遇，加上飞行员远高普通人的薪酬，以致于不少地面人员心中不免生出怨气，导致飞行员和地面行政人员关系一直不太好。

不过，这种情况在别的航空公司也有出现，倒是不算蓝天航空独有。

下午下班时分，飞行部总经理陆景华没有立刻开车回家，而是去食堂的空勤餐厅蹭蹭饭，吃完了再回去。

最近一段时间，陆景华当真是忙得意识模糊了。9811的事情就不说了，跟木华航空联合运营的事情随着9811而彻底告吹，留下来的烂摊子还是要靠陆景华收拾。

上面的人拍拍脑袋想出个点子，下边人就得要命得将之执行。明明这事儿是罗勇主导的，搞出来的时候，功劳全是罗勇占着。现在出问题了，其产生的窟窿，全得陆景华想方设法地填补，罗勇则是拍拍屁股，管都不管的。而且，因为联合经营的项目投入了不菲的金钱，这下全打了水漂，导致公司财务方面极其糟糕，引得财务部的那些人有事没事往飞行部跑，就差堵门骂人了，让陆景华心态已经快濒临崩溃了。

“妈的，好事全是他们的，出了事，却让我顶着。”陆景华在餐厅门口刷了证件，嘴上可是嘟囔不停。

不仅仅是财务部怨气很大，因为9811的事情，局方很可能又要削减航班并且暂停部分已提交的航线申请，这完全就是触及了市场部那群人的核心利益。

市场部的主要责任就是卖更多的票，申请下来更多的航线。结果现在航班少了，票还往哪里卖，航线申请有遇到麻烦了，市场部本年度的业绩压力就非常大了。一旦指定业绩目标没有完成，别说年终奖了，明天的活动预算也会受到影响，这不就是恶性循环吗？

不过，相较于财务部直接堵门的凶狠操作。市场部就稍微温和些了，仅限于领导层的交锋，并没有将矛盾公开化。只是在部门大会上，市场部的领导指着陆景华的鼻子骂了整整半个小时，陆景华不但要笑脸相迎，甚至还要给骂累的市场部领导端茶送水，当孙子当得市场部的领导最后都不还意思了。

倒也不是市场部的那群人就真的脾气好，跟财务部捏着大家的钱袋子不同，那鼻孔可是朝天长的，主要是市场部虽说是地面部门，但跟飞行部的纠葛比较深。

曾经有段时间市场部跟飞行部之间嫌隙颇深。有一次，市场部搞下来一条不错的航线，结果到飞行部这边在试飞之后将其定义为复杂航线，这就造成了只有特定的人员才能执飞此条航线，因而这条航线的价值就大大降低了。

本来市场部可以因为这条航线在业绩簿上好好记上一笔，结果搞成这样，基本就是白费功夫了。当时市场部的人强烈怀疑飞行部是在公报私仇，故意将其申请下来的航线定义为复杂航线。不过，是不是复杂航线都是飞行部那边说了算，市场部可干预不了。

由此可见，如果真把飞行部惹毛了，飞行部是有掀桌的能力的。此后，市场部就算看飞行部再不爽，也会稍微克制一下。

不过，那所谓的稍微克制也就是在明面上不会太过分，在领导层上，该怎么骂，还是怎么骂的。刚刚过来吃饭的路上又碰着了市场部的人了。不过，当时周围员工众多，陆景华只是被一顿白眼伺候，他还要赔着笑脸。

这段时间，陆景华觉着自己不是当飞行部总经理的，而是在当孙子。

刚进餐厅，盘子还没拿，却是一眼瞧见了愁眉不展的罗勇窝在角落里闷闷不乐地吃饭。说实话，陆景华很是不愿意搭理这个自己的上司，他如今到处当孙子的局面有至少七成是罗勇一手造成的。不过，都到这里了，陆景华不打招呼也实在过分了些。

不过，还没等陆景华走过去，罗勇却是也注意到了陆景华。罗勇明显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略略精彩了些，看起来似乎跟陆景华一样，也对遇见自己的下属表示一定的尴尬。

最后，罗勇还是强行挤出一丝笑容，朝陆景华招招手“过来坐。”

陆景华也是一脸假笑，夹了些菜端着过去了，刚一坐下来便是热情地打了招呼“罗总。”

罗勇点点头“这段时间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应该的。”陆景华忙是道。

若是不知内情的人，看这两人现在的表现，还以为真是和谐的上下关系。可实际上，指不定这两人心底里在骂些什么不堪入耳的东西呢。

“听说上个季度的模拟机钱还没有结，我跟曾总说过了，你找个时间去财务部明确一下模拟机的费用，好让财务部尽快把钱打过来。”罗勇突然说道。

曾总就是蓝天航空的财务总监，脾气非常不好，别说陆景华了，就连罗勇见了都得怵上几分。

陆景华的表情跟吃了只死苍蝇似的，他小心翼翼地确认道“罗总，你确实是跟曾总说过了，而且曾总还答应了？”

“那是当然！”罗勇面无表情的“你安心去就行。”

身为罗勇多年的下属，陆景华光是看罗勇这表情就知道自己真是想多了，罗勇肯定是没有跟财务总监达成共识。自己这要是去找了财务总监，说不得要被一顿臭骂。

此前，对于和木华航空的联合经营，财务部算下来就是要亏不少钱的。不过，这种亏损是每月每月分批亏的，可哪里知道9811事件一出，直接一下子把半年多的钱给亏完了，搞得连支付模拟机费用的钱都没了，只能厚着脸皮去跟财务部再申请了。

只是罗勇明显是想让陆景华去财务部那边挨顿好骂，以此换得额外的预算。在坑下属上，罗勇真是顶尖的。

陆景华直接沉默了，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然而，罗勇却是义正言辞地说道“景华啊，你是飞行部的负责人。现在是飞行部的低谷期，你得要站出来啊。”

“这”陆景华脸都黑了，在心底里把罗勇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可脸上还是一抹云淡风轻的笑容“我知道了，罗总。”

眼见陆景华还算是识相，罗勇相当满意。不过，他的脸上依旧是遮不住的忧虑“这次9811的事情，我托人打听过了，在事件处置上，似乎局方那边没有太大意见”

“他们当然没意见，自己都飞不出来，他们凭什么有意见？”陆景华冷笑道。

罗勇知道陆景华明面上是在讥讽局方，实际上是在向他表达自己的不满。陆景华又不是傻子，自己把他当枪使，陆景华能看不出来？这要是还没点儿脾气才是奇了怪了。

罗勇将陆景华所表达的情绪视而不见，继续幽幽说道“不过，此前徐苍找过余奉天，指出过747的舱门锁闭系统的隐患，这事儿被局方知道了。虽说严格意义上来说，余奉天没做错，可局方认为我们的安全警惕性不够，还是会有所处罚的。前段时间，局方才解除了对我们的处罚令，可现在航班削减还得要继续了。另外，咱们这段时间出的问题有点儿多了，以后航线申请方面会比较劣势，未来一段时间，公司会过得比较困难，我们打算降低一下空勤人员的食宿标准和补贴，到时候，你负责安抚一下飞行人员的情绪。”

陆景华脸色再也控制不住了，他反问罗勇“罗总，这个涉及太大了，我怕是无能为力。”

罗勇的所谓降低食宿标准和补贴已经动了飞行员的核心利益了。这意味着以前过夜能住四星级酒店的，得要降级到三星级了。以前每顿六十五的餐补要降到五十五了。过夜补贴，通勤补贴，通讯补贴，高原补贴，节油补贴全都要降，这要是让自己去安抚飞行员的情绪，分明就是让他成为飞行员的对立面，陆景华可是无论如何都干不了这事儿的。

跟财务部沟通顶多是被臭骂上一顿，陆景华捏着鼻子也就认了。可降低飞行员待遇的事情，陆景华打死都不愿意接下来。

陆景华如此明确的拒绝倒是让罗勇有些下不来台。他是使唤陆景华惯了，也就想让陆景华把这恶人也一并当了，结果是遂不了愿了。

“那这事儿以后再说吧。”将飞行员的工资可是颗大雷，陆景华似乎是忽悠不了了，还是从长计议吧。

罗勇想了下，突然冒出一句“你是似乎跟徐苍关系不错？”

“嗯？”陆景华一怔“怎么了？”

“现在公司不好过，我们很需要木华航空的那条精品航线。如果可以的话，你去劝劝徐苍，让他安心去木华吧。”罗勇认真道“而且在木华，他应该会有更好的发展才对，这也是为他好。”

啪！

陆景华的筷子被拍在了桌面上，发出一声极为响亮的动静，引得周围人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

“罗总”陆景华直视着罗勇，眼中闪烁着一些带有别样的意味的光芒。可就在陆景华想要继续说下去的瞬间，他猛地感觉到桌子似乎在微微颤抖，接着持续不断的瓷碗碰撞的声音传来。

陆景华脸色骤变，环视四周，附近的人皆是面露惊异之色。不过，还是有些人反应过来了，大叫起来“地震了！”

与此同时，在医院病房中，地震发生的一刻，徐苍微闭的双眼陡然睁开，他惊得坐直起来，环顾四周。

“怎么了？”在床边，局方的调查人员有些奇怪地望着突然警觉起来的徐苍“有什么问题吗？”

“地震了？”徐苍不太确定，也不知道刚才是不是错觉。

“嗯，地震了吗，刚才？”局方的调查人员看上去也没有感觉到。

徐苍挠挠头“可能是我感觉错了。”

“应该是耳朵受伤的一些空间感觉上的错误吧。”局方的调查员猜测道。

内耳处有感觉到空间定位的器官，如果受伤的话，有可能会让人产生一些错误的空间感。徐苍想想也觉得是有这个可能性的，因此也没有过多在意。

“应该是的。”徐苍又是躺了下去“不好意思，你继续问吧。”

“其实也没什么好问的，对你的结论我们已经有决定了，现在不过是走个过场。刚才你已经把情况都说了，我们就不问了。”局方的调查员笑道，他可是头一次遇到如此轻松的约谈。这种结论已经下了，那么过程真就是过场而已。

徐苍一怔“这就结束了？那对蓝天航空呢？”

“据我所知，在9811发生前，你曾经当面跟蓝天航空的维修副总裁提过747-400的舱门锁闭系统有问题。”局方的调查员并没有直接回答徐苍的问题，而是反问了徐苍“方便的话，可以跟我们说说你是怎么知道747-400的舱门锁闭系统有问题的？”

在9811事件里，局方一方面惊叹于徐苍无与伦比的操作，另一方面也不解于徐苍先知先觉的能力。2主控锁闭系统，这是连专业机务都不一定了解深刻的部分，可徐苍一个飞行员却发现了其设计瑕疵，端是匪夷所思。

徐苍苦笑道“我可以说不方便吗？”

“这个”局方调查员愣了一下，他还是很少听见飞行员在局方约谈中明确说要有所遮掩。

徐苍心里一咯噔，小心地问道“这个问题很关键吗？”

他倒是能准备出来一套说辞来敷衍过去，可是一个谎话就得十个谎话来圆上，要是局方揭破了，那后面反倒是不好说了。

与其给自己造成一些难以处理的境况，还不如现在就把话给说开了。

局方调查员沉默半晌，最后笑道“没事，不想说就算了，我们还没有到事事必知的地步。对了，此前我们从来没有遇到9811类似的特情，你身为亲历者，也是处置者，有没有什么经验或者建议提供给我们的？”

民航正是在教训与总结中进步的，尤其是对于9811这种以前基本没经历过的特情，积攒经验更有必要。

关于这点儿，徐苍是没有隐瞒必要的。他稍微组织了下语言，轻声道“其实，9811这件事发生到最后不可收拾的地步，其主要原因还是在在座的两个飞行员在释压后失能了”

“这件事我们后面也了解过。当班机长在不久前拔过牙，当时释压的时候，他拔牙的地方愈合的伤口又崩开了。而副驾驶则是因为长期吸烟，肺功能欠佳，释压时的缺氧反应更加明显。不过，此后他的确戴上氧气面罩了，可是因为过于惊慌，反倒是换气过度了。”局方调查员将自己所了解的情况娓娓道来。

徐苍疑惑道“他们在航卫上没有问题？”

“我们查过航卫记录，是符合标准的。”局方调查员蹙了眉“你是说要提高航卫标准。嘶，这个要好好合计一下了。”

航卫标准的变更可不是一言可改的，是需要经过大量听证与讨论的。不过，9811事件里在座两个飞行员的身体表现确实跟民众说认知的飞行员体质不太匹配。

“至于其他的”徐苍刚准备继续说，局方调查员口袋里的手机倒是响起来了。

“不好意思，稍等一下。”局方调查员表示了歉意，拿出手机看了下号码，还是接通了电话“怎么了？”

徐苍自然是听不到电话对头在说什么，然而，他能够看到局方调查员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大约五分钟后，电话挂断了，这时候局方调查员的脸色已经阴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