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燃睡眠浅,兼做噩梦,翌日天蒙蒙亮就醒了过来。
隐约听见楼下响起引擎声,小心翼翼携着清晨的雾气慢慢远去,不知是不是贺照群。
她强迫自己再睡几个小时,闭眼皆是翻来覆去的扭曲画面。她不敢再睡,只好又匆匆醒来,此时不过八点。
简单洗漱过后,她在小阳台的海棠花下迷迷糊糊坐了一会儿。双手放在膝上,指尖无声地复习起某段旋律。漫无目的流淌的时间,还有波光粼粼的海与花园,适合萨蒂。
不久后下楼,贺照群果然不在,但庭院里有一个陌生少年,十五六左右,清瘦纤细,穿着简朴,正弯腰给不知名的花树剪枝。
贺一鸣在他旁边的草坪上抱着德牧的脖子打滚,见她下楼,乖巧又害羞地挥手问好。
裴燃走过去帮他摘掉脑袋上的草屑,将手腕上的儿童表摘下来还给他,跟他说谢谢。
“这个,送给姨姨,阿爸给我买新的。”贺一鸣一边说,一边重新替她戴回去,还撸起卫衣袖子,高调炫耀自己的新表。
裴燃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出这两款到底有什么不同,但还是郑重地竖起大拇指,夸了一句“很酷”,并赶在贺一鸣热情演示夜光功能之前问道“你阿爸呢?”
贺一鸣回答说“阿爸去给太奶奶送早饭。”
他吐字发音有轻微障碍,裴燃同他讲话时,刻意放缓了语速“每天都去吗?”
“是呀。”贺一鸣说着说着又滚在地上,“每天早上都去的,有时吃过晚饭,也带我去,我给太奶奶讲故事。”
裴燃蹲下身,怜惜地捏了捏他脸蛋,岔开话题道“你今天不用去幼儿园?”
“今天礼拜日,等阿爸回来,就去棋院!”小家伙看起来好快活,小小欢呼一声,起身抖落草屑,带着德牧跑进屋去。
裴燃跟在后面,刚迈进门廊,就见一个慈眉善目的阿姨端来餐点,好声好语地招呼她“裴小姐醒得这样早,阿群还同我讲你会睡到中午才醒呢,刚刚没来得及煲粥,着急热了一笼蒸饺,你先将就吃些,垫垫胃吧?”
裴燃愣了愣“您是?”
阿姨神情格外腼腆,说自己是这里的帮工,姓梅,让她也随贺照群喊她梅姨。
回瞻淇岛的这几天,见的人比之前几个月加起来都多,裴燃仔细记住她的容貌名字,又乖巧道过谢,这才接过餐具落座。
饺子是玉米猪肉馅儿,一枚枚小巧精致,皮薄馅嫩,应该是手工擀的,吃起来新鲜味美。
梅姨还给他们一人打了一杯果汁,贺一鸣晃着腿坐在对面,督促她快些吃,吃完好陪他再下一回棋。
裴燃逗他,故意吃得慢吞吞,还时不时喂他几口。
梅姨在不远处拖地板,裴燃余光看见她忙碌的身影,突然留意到她握拖把的左手缺了一根尾指。
贴着掌心齐根断开,断面平整,像痊愈已久的旧伤。初时没发现,大概是因为她的动作实在非常自然,与常人无异。
裴燃不知怎的,越看越觉得她长得面善,仿佛在哪里见过。
这么想,便这么问了。
得到的回答出乎意料。
梅姨停下清扫的动作,有些拘谨地直起身来,对她笑了笑“我以前在你爸爸厂里做过工,你可能不记得了。”
裴国平生前,曾趁着改革开放之风,承包下东岛一处船厂,主营小型渔船制造、修缮等业务,早期趋势向上,规模急速扩张,营收十分可观。只是后来出了意外,事态难以回转,裴国平迫于无奈将工厂转手让渡,从此人生一蹶不振。
“好多年啦,当时你去厂里玩,我还抱过你几回呢。”梅姨普通话说得不是很好,话囫囵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发皱的围裙,“不过裴小姐当时年纪小,应该都不记得了……你慢慢吃着,我上去替你收拾房间。”
裴燃反应过来,拦了一下,让她不必费心。
“裴小姐莫要客气。”梅姨连忙摆手,一时语速变快,带出些许温软熟悉的方言腔调,“拿钱干活,本份差事。之前店里歇了几个月,我每日只帮忙照看小娃娃一会儿,阿群还照样发工钱,我已是良心不安,今日总算能忙活起来,若还躲懒,叫我怎么过意得去?”
她既这样说,裴燃便不好再推拒,只好又道一次谢,轻声道“那梅姨也不用同我客气,以后叫我小裴就好。”
梅姨赧然点头,遥遥往外一指“那边那个是我崽,海生,平日里随我过来照料这里的花花草草。”
指的是庭院里的陌生少年。
他看起来格外专注,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说话似的,仔仔细细修剪完枝桠,又逐片逐片擦去绿叶上的灰尘。
梅姨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几秒,等他自己意识过来面前有人,这才拍了拍他肩膀,向他比划一串手语,随后一起望向裴燃。
海生的笑颜与他母亲很像。
温和、腼腆、怯生生地,犹如早春被折断的植物根茎,两只手无处安放,惟有紧紧握住衣摆的边缘。
梅姨有些拘谨地向她解释“我崽耳朵听不见,但勉强识字,我若一时半会儿不在,裴小姐有事尽管找他,什么杂活他都能干的。”
裴燃看着眼前的少年,欲言又止,最后轻轻点了点头。
吃过早餐,裴燃蹲在地上,隔着三米开外与串串大眼瞪小眼,贺一鸣在外面摆好了棋盘,奶声奶气央她过去。
裴燃假装眼睛往屋顶瞟,手试探着向前伸,几乎是立即收到一声凶巴巴的警告,她动作利索地缩手起身,几步小跑扎进庭院的绿意里去。
无段对无段,一盘棋从开始到终局,满打满算不过半小时。
不过倒也比上一回有长进,起码不是被一路压着打,前期勉强算个有来有回。不枉裴燃昨夜恶补教学视频,连下几盘人机局。
贺一鸣兴致很足,还会自己复盘打谱。
裴燃搂着德牧坐在一边,饶有兴趣地看了半晌,问他“这么喜欢围棋吗?”
贺一鸣点点头,有些害羞地抿住嘴唇。
裴燃捏了捏他鼓出来的脸颊肉,问他为什么。
她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完全坐不住,尤其是要学些什么的时候,一心只挂念着到处晃荡玩闹,跟着贺家兄弟打游戏、踢足球。
“可是阿爸,不让我踢球。”贺一鸣仰着脸,中间停顿片刻,好似在思考应该怎么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