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照群将烟熄灭,站直身体,沉默地等她向自己走来。
裴燃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摇摇头,将孩子交到他手上。
贺一鸣怯生生地喊了一句“阿爸”,埋在他肩膀里不肯抬头,贺照群单手抱着,如他们所愿没出声询问,由着他当一会儿小鹌鹑。
“来多久了?”裴燃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好意思,把手机还给他,捏着他指尖带他往自己车的方向走。
“刚到。”贺照群贴得她很近,顺势裹住她的手,烟草味盖过松木皂味,令他整个质感更显锋利。
梁韧不是法学系出身,与章钧只算点头之交,几经辗转才拿到章钧的号码联系上贺照群。贺照群从省城赶到罗州,时间已不早,王依敏告诉他事情已经妥善解决了,他放心不下,正想给裴燃打电话,就见到了岑城。
“你很闲?怎么还在这儿?”裴燃皱着眉,一脸不欢迎地看着等在自己车边的岑城。
岑城玩味地看着他们仨,笑道“我今天正事还没办呢老板。”
裴燃嘴角向下撇,明显嫌烦不想听,贺照群松开她的手,沉声道“没事,去吧。”
不知要费多长时间,裴燃将车钥匙给了他,让他们先回瞻淇岛,自己不情不愿地转身跟岑城走。
刚走两步又被贺照群拉住了,温热的掌心整个托住她的脸颊,裴燃体温偏低,被这突然的热度贴得一愣,一双柔亮的眼睛仓促向上抬。
“牙呢,还疼么?”贺照群拇指轻轻摩挲她的脸,用很低的声音问她。
裴燃摇了摇头,像猫咪一样在他手心蹭了蹭,嘴里却答“疼。”
贺照群抿了抿嘴唇,有些冲动地想让她留下,但贺一鸣还在,他便克制地收回手,让她思考回去想吃什么,今晚可以允许她吃想吃的。
裴燃和他分开,转身跟着岑城走到车边,岑城帮她拉开车门,她坐了上去。天色昏暗了、些许,逆着光看不清贺照群脸上的表情,贺一鸣终于肯抬起头来,父子俩站在原地没动,远远目送她。车子很快驶离停车场,将后视镜里的景象甩在身后。
岑城口中重要的事情不出所料的枯燥,裴燃一边吃饭,一边听得心不在焉,最后签完几份文件,岑城送她回瞻淇岛。路上遇见一场骤雨,蓝紫色的闪电撕裂夜空,岑城减缓车速,开得更加谨慎。
间或有响雷,裴燃看着掠过窗外的雨滴,很想快点回到贺照群身边。
出收费口时堵车,岑城观赏着海岛雨幕,感慨一句“真美”,对裴燃说“北京确实难见这样的雨。”
“还是春天呢。”裴燃一只手撑在窗边,漫不经心道“夏天雨更好看。”
岑城调侃道“怪不得裴大师乐不思蜀,也不全是见色忘友。”
裴燃回怼“我是本地人,你分分清楚哪边才是蜀。”
转向灯的声音规律跳动,岑城向前挪了一个车位,笑道“好吧,听说岑西霖最近一直在怂恿你回北京?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裴燃思忖片刻,告诉他“有一位对我来说很重要的老师,想见我。”
岑城问“你不想见?”
“是不敢见。”裴燃自嘲地笑了笑,看着自己的手指,老师那么用心培养她,她现在都成什么样了。
“裴燃。”岑城收敛表情,语气异常慎重,“你给自己一点时间,不必抢着揽着背责任。你现有的成就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难以企及,顺其自然歇息个三两年也没什么,就当度个假,用不着这么逼自己向上走。”
但这并非向上或停留的问题,裴燃想,是坠落。
没有人愿意承认星星已从金字塔尖坠落。在无法演奏的那一刻起,她的价值就已被抹去。
裴燃看着玻璃上残余的雨滴,没什么表情道“可真够漫长的,这个假期。”
岑城视线停在她脸上,问她“你跟那个人说过吗?耳朵的事。”
裴燃没回视,也没回答,嘴角不太好看地扯了扯。
岑城狠了狠心“你要是想和他一起走下去,就不可能一直瞒着他。”
裴燃不想与人讨论这个话题,也不想朋友为自己的事费心,过了许久,等到车子慢慢驶出高速弯道,才故作轻松道“我会告诉他的。也会尽快回北京。哎,岑律师你别这副表情对着我,突然这么正经我不习惯。”
岑城每每遇挫,已见惯不惯,轻叹一口气,又恢复往日随性模样,挑些不痛不痒的话题逗她开心。
这场雨一直没停,夜晚被淋湿得透彻,西岛的灯火带来梦境般模糊的熟悉感。岑城要下车替她撑伞,裴燃摇了摇头,说“就几步路,别麻烦了,你回去小心开车。”
岑城便也没拿伞,下了车扶着车门,看她提起裙摆穿过薄薄雨幕,步伐轻盈地消失在一片植物的遮挡之中。
门廊的灯为裴燃亮着。
橘黄色的光线柔和地晕开地面水渍,雨滴破开涟漪,串串蹲坐在桌边,见她回来,尾巴悄悄摇了摇摇,又马上停下,怕被她发现。
裴燃蹲下同它打招呼,帮它将椅子挪了个位置,稍微挡一挡另一个方向来的雨。
客厅充盈暖光,区别于户外的粗粝,与记忆中一样柔和。
裴燃拂开沾在发梢的雨,一如既往缓步走进去。
但映入眼帘的景象,与记忆中每一幕都不一样——
一个年轻的陌生女人,面容姣好,长发微湿披在肩上,穿着贺照群的恤静静倚在书架边,手里拿着贺一鸣的入门级折叠棋盘仔细端详。
她的神情与姿态是如此平静,理所当然融入这栋建筑一般,挑不出丝毫违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