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长久道:“强撑罢了,若是你再来一剑,我骨头怕是都要散架了。”
赵襄儿瞥了他一眼,嘴角微微勾起:“示敌以弱的路子在我这里可行不通。”
宁长久问:“接下来去往何处?”
赵襄儿道:“随便逛一会儿,稍后再揍你。”
宁长久淡然一笑,修罗神录飞快地补全着他的外伤,先前感悟出的阴阳之理则修补着内伤,他笃定自己伤势会恢复得她快,他可不打算惯着这个丫头,伤势复原的那刻,他便会悍然出手。
赵襄儿撑着伞,神色淡然,袖中的手指掐动着,似也在默默盘算下一次出手的时机。
于是各怀鬼胎的两人真像是新人夫妻一样,撑着伞,缓缓地走过了幽静的街道。
街道那边忽然传来了大喊声。
“快去看啊!听说青镜湖那边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好像是有神仙打架,几乎把整个湖打穿了啊,那声势,我这大老远都听到了。”
“神仙?哪门子神仙,如今殿下坐镇他们也敢来惹事?这不是要造反了?有人死伤吗?”
“人听说没啥事,倒是炸了半湖死鱼捞鱼去?”
“”
赵襄儿在转角处看着他们离去,默然不语。
宁长久面带微笑:“听说殿下要造反了?”
“对呀,你去官府告我,不然以包庇论处。”赵襄儿回讥道:“不过像你这样的反贼,若是被抓了,可是要刺上字游街的。”
宁长久笑问:“那殿下到时候可要来劫车救我啊。”
赵襄儿冷冷道:“你可以修书谕剑天宗,让陆嫁嫁来救他亲爱的相公。”
宁长久鼻子嗅了嗅,摸了摸鼻尖,道:“怎么一股怪味?”
赵襄儿冷笑一声:“我可不会因为你是未婚夫就吃你的醋。”
宁长久恍然道:“原来是醋味啊。”
赵襄儿神色一板,不想理他,转角走入了一条空寂的街道。
“这里人烟好少。”宁长久道。
赵襄儿道:“这是城西,多是一些荒宅,零零散散住了些老人,前段日子派了官员来修缮,也不知怎么样了。倒是可以顺路体察一下民情。”
两人向前走去。
夹道皆是梧桐树,秋天,巴掌大的梧桐树叶一片片落了下来,堆满了整个道路。
道路的尽头,赵襄儿接住一片飘落的叶,她望向了这棵树,道:“不出半个时辰,这棵树所有的叶都会凋尽。”
宁长久摇头道:“我不信。”
赵襄儿微笑道:“不若半个时辰后来看看?”
宁长久问道:“赌什么?”
赵襄儿道:“你说。”
宁长久道:“赌一掌,如何?”
赵襄儿知道他是在暗指临河城白夫人扇了自己一耳光的事,当时便是他救了自己。
不过想靠这些过去的丑事乱自己道心,他还是痴心妄想了些。
“随意。”赵襄儿波澜不惊。
两人继续向前,路过一座空宅子时却同时停下了脚步。
赵襄儿看向了宅门紧闭的门缝,皱眉道:“这里不对劲。”
“嗯,有杀气。”宁长久点头。
府内的院子里,六位姿容颇佳的红裙舞女盈盈地跪坐在地上,她们低垂着螓首,手上握着一柄不长不短的纤薄钢刃。她们面前,立着一个披着甲衣的黑衣人。
“你的背挺得太过直了,会让人怀疑这里藏着刀剑,到时候演奏之时,你要将杀气藏好,要让自己都相信,自己不过是一个琴女,然后在歌舞尽兴的那一刻亮出刀刃,将那女人杀死,懂了吗?”
身材魁梧的黑衣人的训诫声冰冷而严厉,他双手负后,握着一根满是倒刺的长鞭,那些跪在地上的舞女噤若寒蝉,不敢言语。
“知道了”被训斥的女子怯生生答道。
黑衣人用握着鞭子,挑起了舞女的下巴,看着她的脸,说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是不是觉得这次刺杀不可能成功,而且毫无意义?”
无人敢应。
黑衣人道:“你们这些女人,目光还是太短浅了,别看如今赵国没什么动静,但他们一朝发动,你们就都要成为亡国奴,被卖入赵军的军营里当随军的娼妓!到时候你们才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现在乖乖听话,你们还有你们的家人才有活路!”
“是,大人。”
这些舞女杀手乖乖跪地,齐声应道。
这个黑衣人的厉害她们是知道的,传闻中,他的实力甚至不输当年名震一时的彩衣鬼。而彩衣鬼死后,这个黑衣男人对其的评价也不过“沽名钓誉”四字。如今,他们想方设法混入了赵国,买下了这间院子,便是要为之后国宴上的刺杀做准备。
黑衣人看着这六位容貌不俗的女子,他知道她们在进入赵国的那一刻起便是死人了,因为凭借她们,根本不可能刺杀成功,她们的作用不过是制造混乱,最终的杀招还是自己。
“继续演练吧。”黑衣人说道。
六位歌舞姬跪地而应,她们人影散开,两人取出了琴与琵琶相对而坐,四人立于中心,站好了柔媚的舞姿。
歌舞声起了。
黑衣人一动不动。
弹琴的少女察觉到了一丝异样,望向了黑衣人,片刻后,她尖叫了起来。
这位在她们眼中犹如罗刹般的黑衣人,他的胸口探出了一截蘸血的刀尖,浓稠的雪与黑衣相连,虽看不清楚,但血腥味却已刺鼻而来。
随着少女惊叫声响起,魁梧的黑衣人便直挺挺地倒了下来。
尖叫声在院中混乱响起。
“真有人要造反啊。”宁长久看着倒地的黑衣人,轻轻摇头。
赵襄儿道:“这不叫造反,这叫送死。”
宁长久笑道:“想来是你居于深宫太久,这些人都忘了你的威严了。”
他们轻轻说了几句,这几句话真真切切地传入那六位女子的耳中,她们哪里不明白话中的意思,一个个如遭电击,血液都似冻成了冰渣,根本动弹不得。
这这白衣少女,难道是赵国的女帝陛下?
这般荒诞的戏像是一场噩梦一样发生了。上一个噩梦已然倒在地上变成了尸体,真正的梦魇便穿着纯白的裙子,悄无声息地降临了。
“求陛下饶命!”抱琴的女子最先跪下,重重叩首,额头撞上地面粗砺的沙子,鲜血淋漓。
其余人也反应了过来,慌慌张张地跪倒在地,不停地叩首求饶。
赵襄儿无视她们的求饶,只是淡淡道:“继续演练。”
说完这句,她便越过人群,走入了院子后的屋中,屋中满是灰尘和蛛网,只有一张长凳和一方崴脚桌。
赵襄儿将长凳拉到桌前坐下,背靠着桌子,仿佛这就是她的王座。
宁长久明白了她的意思,在她身边坐下。
那些额头带血的舞女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我让你们继续。”赵襄儿说道。
这句话说完,那些舞女都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
她们失魂落魄地坐定。
凄切的琴声和着琵琶声传了出来,犹如丧曲。
舞女们的脚步亦是踉踉跄跄,无半点美感,苍白的脸上尽是绝望的泪水。
赵襄儿静静地看着,神色平静。
那些女子感受着生命最后的时光,抚琴的少女似还不愿死,她拼命地弹着琴,弹到五指鲜血淋漓。
琴声的余韵里,两位抚琴的女子颤抖着从衣裳的后领处抽出了笔直的剑,而舞女则从衣摆下的大腿之侧拔出了刀。
她们举着刀,却像是赶赴刑场般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其中一个女子被裙子绊倒,一个趔趄间险些直接捅上了前面之人的后背。
叮叮当当的声音在陋室中响起。
地上满地碎刃。
“去皇宫,找夜行司,一年之后,你们若能活着出来,就有资格做我的剑,若中途逃走,杀无赦。”
赵襄儿缓缓说道。
夜行司是赵国刺杀组织,严苛至极,瑨国许多的官员和将领便是死在他们的刺杀之中。
说完这句,赵襄儿闭上了眼,一直到舞女们散尽,才缓缓睁开。
“为什么放她们走?”宁长久问道。
赵襄儿沉默半晌,缓缓开口:“我很小的时候,乾玉宫中有我不少姐妹”
她话语顿了顿,道:“长大之后我才知道,她们都是娘亲给我准备的死士,三年前,皇城内乱之后,她们”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嗯?”宁长久微微疑惑。
赵襄儿闭上了眼,轻声道:“有些累,我想睡一会儿。”
说着,她侧过身子,脑袋直接枕在了宁长久的大腿上,她的手一只压在颊下,一手搭在胸前,修长纤细的腿儿微蜷,叠在长凳上。
这位赵国的女帝陛下真便在这破旧的屋中安静入睡了。
宁长久看着枕在膝上的少女,伸出手轻轻的覆自她的发上。
赵襄儿均匀地呼吸着,一动不动,乖巧柔软地像一只小猫。
宁长久神色柔和。
半个时辰后,她才悠悠转醒。
少女若无其事地起身。
宁长久与她一道出了院子。
他们回到了先前的街道上。
苍凉的晚秋里,落叶满地。
宁长久与赵襄儿一齐抬起头,向着他们先前赌约的那棵树望去。
梧桐树苍老地立着,树叶已经凋尽。
“你输了。”宁长久却说。
光秃秃的树干上恰巧立着一只麻雀。
那是冬天到来之前树最后的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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