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过了天花板,重新来到了顶层。
“你来了。”一个声音响起。
不待宁长久回答,数十个声音同时重复了一遍,若万鬼齐声:“你来了。”
这些声音在宁长久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灵态的他睁开了眼,他来到了天榜的顶层,看到的却不是富丽堂皇的宫殿,而是一棵参天的巨木。
这是他所见的,最高最大的树,根生于地心,枝干溢于苍穹,巨大的树冠无限撑开,似要遮住天空。只是那些树干上,叶子已变得稀少,横斜的枝影孤零零地,萧索如虚无的宇宙。
树下立着许多人。
宁长久见到了先前所有接引他的老人,那些老人一个接着一个地面向了他。有内翻足,口吃这样轻微的残缺,也有断臂,剐目这样骇人的残疾。
最后,这些人一个接着一个消失,只剩下最后健全的老人。
老人看着宁长久,他忽然举起了刀,剖开了自己的身体。
宁长久这才发现,这个看上去完好无损的老人其实也有严重的残缺。
他的身体里,心脏被撕开了,缺少了很大一部分,血管也错位断裂着,像是无数纠缠在一起的根,很多甚至打上了死结。他的肺已被切开,露出了其间的血管,肝、胆、肾脏的边缘似被厨师用精妙的刀工切过,一片细碎,它们躺在黏稠的血液,血液蠕动着,像埋着无数的虫,要将这五脏六腑一同吞噬。
宁长久看着这令人作呕的一幕,面不改色,他轻轻摇头:“不用故弄玄虚了。”
老人面无表情地肢解,身躯散开,化作了地上的一捧土。
老人消失后,大树之下,一个黑色的身影显露了出来。
那是一个少年的背影。
少年的发是黑的,衣裳也是黑的,皮肤却泛着古铜的颜色,但他的眉目深邃而分明,如夜除那般完美若神。那种神性中又透着微微的秀气,只是这种秀气同样浩大,那是山清水秀,山是层岩叠嶂,水是江河瀚海。
他只露出了脸,四肢都藏在漆黑的衣服里。
他盯着宁长久,问道:
“你见过我妹妹?”
宁长久点点头:“见过,有人告诉我,她叫诗。”
“嗯。”少年没有隐瞒:“如你所言,恶便是我的名。”
“你是专程来找我的?”恶问道,他对于诗似乎并不关心。
宁长久道:“我是来写天书榜的,但我猜到了恶有可能是你。”
“为什么?”恶又问。
宁长久道:“有人告诉过我,全知之人必也为所有人所知。正如天下无人不知神主的存在,而中土无人不知天榜的存在。所以我猜想,恶很有可能就是你。”
“谁让你来找我的?”恶问。
宁长久道:“这个我不确定能不能告诉你。”
恶没有追问,他现在的状态,也不愿去涉及其他大的隐秘。
宁长久想了想,又道:“你应该也猜到我在寻找你了。要不然你也不会让那些老人来接待我。”
“嗯。”少年直言不讳:“你一进楼我其实就注意你了。你的身上,有我非常熟悉的气息。”
“熟悉的气息?是什么?”宁长久忍不住问。
恶说道:“我无法确定你是谁,无法确定你是敌是友。直说你的来意吧。”
恶的话语平静。
宁长久分不清他是神,妖魔,亦或者其他的存在。
宁长久看着他背后参天的古木,大致猜到,这应是这少年力量的源头,也是他能够全知的关键。宁长久觉得,世间所有神秘存在的一切,都有一定的神话可以追觅。但关于这颗树,他想不到任何相关的神话,唯一有可能有关的,便是岁菩提
只是岁菩提早已更名为原君,成为了坐镇天国的主人之一。
“我想来询问问题。”宁长久道。
恶说道:“你是五百年来,第一个找到我,并喊出我真名的。想来让你寻我之人,也是活了几千年的老怪物。”
老怪物宁长久默默地点了点头。
恶说道:“时间有限,我引你来此已耗费了不少力量。而我最多也只能回答你三个问题,这三个问题,不可涉及神国中的存在,否则我们都会遭殃。”
宁长久心中一动。竟可以询问三个他本只打算问一个的。
宁长久看恶的眼神顺眼了不少。
第一个问题毋庸置疑,便是大师姐让他询问的那个。
“不可观在哪里?”
他的问题出口,自己却没有听到自己的问话。
他的声音像是被吞没了。
恶无声抬头,漆黑的眼睛盯着他,那双眼睛似黑夜也似深渊,仿佛随时要将他容纳进去。
宁长久精神一凛,眼前瞬间充斥了黑影,他来不及做任何的防抗,恐惧毫无征兆地涌上了心头。他明明是灵态,口鼻却像是浸在了水中,肺部的空气渐渐抽空,死亡的眩晕感压了上来,单薄的身躯难以维持,几欲崩解。
死亡并未到来,恶收回了视线,话语带着恍然之意:“原来,那个地方,现在叫不可观啊。”
宁长久缓了缓情绪,对于先前的遭遇并未质问什么,只是问道:“不可观以前叫什么?”
“以前啊”恶露出了缅怀的神色:“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称之为‘囚’。”
“囚?”宁长久疑惑。
恶不再多说,声音漠然,道:“不可观藏于昆仑天柱。”
宁长久问:“昆仑天柱又在哪里?”
“月国。”恶说道:“昆仑天柱三千年前已被触断,但月国犹在。关于月国的记忆,我早已断绝多年,若非你今日到来,我还不知道,那里又坐上了新的主人。”
宁长久心想,哪怕你说月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前往啊
但他不敢再瞎问,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了,他略一斟酌,问道:“人间通往月国的道路何在?”
恶说道:“月国唯一之门藏于万妖城。”
宁长久松了口气,终于得到了些有用的信息。
恶没再说话,他站在树下,看着那棵苍天巨木,不知在想什么。
宁长久诚恳道:“感谢前辈解惑。”
恶嗯了一声。
他立在原地没有任何动静。
他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让宁长久离开。
宁长久能感知到,他似是想告诉自己什么,却又在忌惮。
“不可观的观主,如今叫什么名字?”恶终于开口。
宁长久摇头道:“我不知道。”
修道二十四载,他甚至不知道师尊之名。
恶说道:“没关系,以后你总会再见到她的。见到她之后,帮我与她说一段话。”
宁长久微微蹙眉,隐约觉得这是一件极大的事:“什么话?”
“我”恶欲言又止,最后道:“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原封不动地告诉她。”
宁长久的意识回到了脑海。
柳希婉还跪坐在他的身边,为他输送着剑意,护着他的身躯。
忽然,她收回了手。
“别装了!我看到你手指动了一下!”柳希婉明察秋毫,义正言辞道。
宁长久缓缓睁眼。
柳希婉看着他,质问道:“你装睡多久了?”
宁长久没有回答,他想着恶最后给自己讲的那个故事,尚有些浑浑噩噩。
宁长久没有回答,只是轻声问道:“我睡了多久?”
柳希婉冷冷道:“半柱香都不到的。”
宁长久嗯了一声。
柳希婉看着他惨白的脸,叹了口气,道:“其实你可以再多睡会的。放心,我不会走的你也不许食言,等你清醒些,把打败你的办法告诉我。”
宁长久闭着眼,混乱的意识慢慢平静。
“你师姐现在应该很担心你吧。”宁长久想起了自己的师门,轻轻说道。
柳希婉揉了揉脸颊,缓缓道:“放心,我师姐其实心很软的,现在回去,她肯定是在生气的,但是我再熬两天,她就会担心我的安危,想着小师妹只要回来就好了,胜负不重要之类的到时候我就可以全身而退了!”
宁长久虚弱地笑笑:“你就这般利用你师姐的好的?”
柳希婉苦恼道:“我也没办法呀,我师姐平日里可无法无天了,我也只好顺着她。”
“你师姐听上去倒是个有趣的人。”宁长久道。
柳希婉越说怨气越大:“怎么有趣了呀!哼,二师姐也就对我们凶,在大师姐面前啊,她一样乖乖的,低眉顺眼,说话都不敢大声。”
“背地说人坏话可不好。”宁长久轻声问道:“你就不怕你二师姐杀过来?”
柳希婉自信道:“放心,天榜的规矩剑阁是尊重的,二师姐要是敢强来,看大师姐不揍她!”
柳希婉脑补了一下在外面无法无天的二师姐回阁挨揍的情景,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
咚咚咚。
号令楼的木门忽然被敲响。
敲门声很是冷漠。
柳希婉的笑意瞬间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