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口地喘着气,发丝粘在惨白的脸上,很是狼狈。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女子与他穿着相似的衣裳,她身上血迹较少,看上去一路都是贺光在为她开道。
贺光的剑有着很多崩口,剑柄是硬生生扎绑手上的,他的虎口破了,鲜血将绷带染得通红。
他不知道逃了多久,双膝发软,脚步都很难立稳。
“贺光!”
他的身后,女子倒是率先停下了脚步,她的眼睛一片红肿,嗓音沙哑,道“贺光,我们不要逃了,我们回去吧,我去给宗主道歉,求他放过你。”
“道歉?道什么歉!”贺光的声音难掩愤怒,“是那老东西不守承诺在先,以权谋私,想将你据为鼎炉,想将我置我死地,你现在还抱有幻想么?我们好不容易逃出来,怎么还回得去!”
女子闻言,本就通红的眼睛里又挤出了泪水,“那我们能去哪里?他们很快就要追上来了,我们,我们逃不掉的……”
贺光自知语气严厉了些,他话语稍柔,道“芹儿,既然我把你带出来了,就无论如何要送你活着出去。”
被称作芹儿的女子愣了愣,她一把抓住了贺光的衣袖,道“你什么意思?你是要自己去寻死吗?”
贺光抿紧嘴唇,一句话也没有说。
女子擦着眼泪,咬牙道“我池芹不需要你的保护!合欢大殿上你虽技惊四座,但别忘了,我才是你师姐!”
“我没忘。”贺光低声应了一句。
两人激烈的话语并未持续太久,身后的密林间,脚步声雨点般扫了过来,沙沙作响的树叶被搅成了无数的碎片,一个个身穿道衣的身影在林间来回穿梭,分展两翼,向着他们压了过来。
剑啸声一波又一波地响起,像是贴着耳朵划过的刀片。
贺光颤抖着五指,抓紧了剑,他抓住了池芹的手,身子微低,继续向前逃窜着。
池芹也绝非柔弱的女子,她立刻掐了一个剑诀,雪白的剑影缭绕鹤一般舞出,却又似弩箭般向着密林中投射过去,鹤剑与追杀者很快相触,铮铮的声音不停地响起,一只只白鹤被斩落在地。
贺光伤势太重,他们的位置被锁定之后,仅仅十息,一道道道袍杀手的影便追了上来,纷纷从他们头顶跃了过去,以一个中年男子为首,其余道袍杀手分立两侧,他们拦在前方,几乎同时出剑,剑影汇成一道城墙。
本想强行突破的贺光被剑拦下,足尖点地,身形后撤,而后方,亦有弟子包抄了过来。
他与池芹被团团包围了。
中年男子没有立刻展开进攻,他悠悠说道“贺光,你真是令人失望,道殿大比你技惊四座,夺了魁首,令众人侧目。宗主本都打算将你作为下一个接班人培养了,你何必这般不听话呢?这些年合欢宗式微,出一个好苗子实在不易,师叔不希望你折损于此。”
贺光握剑而立,剑尖不停滴着血,可惜那是自己的血。他如今是长命境上境,在弟子中属于出类拔萃,但终究抵不过长辈亲自下杀手。
他怒目而视,尽可能地挺直了背。
池芹倒是站到了前方,她也受了伤,但因为贺光竭力保护,伤势要轻很多。
“既然贺光夺了魁首,那宗主为何不践行约定?”池芹质问道。
中年男子冷冷道“池芹,你真的喜欢上这个小子了?”
池芹冷漠不言。
中年男子苦口婆心道“宗主早已为你选定了良配,当初将你推出来,不过是鼓励弟子们罢了,只是连宗主都没想到,贺光这晚辈这般能藏拙,竟真的做到了。”
合欢宗虽不是大宗门,但弟子并不算少,他们宗门有个规矩,到了一定的年龄和境界,宗中就会让他们抓阄,自行配对道侣。
但这规矩对真正优秀的弟子并不成立。
宗中有个道殿大比,只要夺得前三,便有自主选择配偶的权力,而今年宗主更将自己的亲传弟子池芹推出,承诺作为魁首的道侣。
“良配?”池芹冷笑道“你还当我是傻子吗?魁首早已内定好了,就是宗主那傻儿子对吧?你们不过是将我当做工具,当做那对狗父子修行的工具!”
贺光的横空出世成为了变数,让她看清了原本视若至亲的师父的真面目。
中年男子道“你别忘了,你是宗主大人抱回来的弃婴,怎么?你要忘恩负义吗?”
池芹哑然,她的心亦在滴血,她这些天也为此挣扎着。
贺光却大笑了起来“他把芹儿师姐当过人么?虚情假意,道貌岸然,有何可讲!”
中年男子看着贺光,他并未动怒,面对一个穷途末路的人,并不值得他动什么情绪,他只是伸出了两根手指,道“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交出你当时在道殿上用的那套剑法,然后回宗自刺肩骨认罪,思过三载。”
他收回了一根手指,淡淡道“二,死在这里。”
贺光懒得回答。
命运本就是自己掌控的东西,生与死哪里轮得到别人做主?
他握紧了剑,聚音成线,道“我教你的剑术记住了吗?逃,逃去谕剑天宗,将这套剑术施展给他们看,他们是名门大宗,会接纳你的……”
池芹听到谕剑天宗,心头微惊。
这可是如今南州最强盛的宗门,贺光怎么会和他们有联系?
原来这技惊道殿的剑术竟是……
“原来是谕剑天宗剑法啊,难怪这般强大。”中年男子笑看着他,聚音成线的手段在他面前毫无作用,他说道“名门大宗?不过是时运好罢了。宗主大人雄韬伟略,将来也会成为合欢宗中兴之主的。”
贺光呸了一声,道“好端端契合天地大道的阴阳参天大典,被那老狗修成只剩的下流功法,他根本不配当宗主!”
“他不配谁配?”中年男子知道他冥顽不灵,也懒得再劝说。
好苗子固然让人心疼,但折了也就折了吧,大计要紧。
杀机已经到来,贺光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并未当做待宰的羔羊,而是低喝了声‘逃’之后,双手持剑,孤注一掷地中年男子扑了过去。
中年男子没有出手,两侧的剑光已压了上去。
池芹在原地怔了一会,她算不上多么刚强,此刻她确实有逃跑的念头,但那背影却像是钉子,让她寸步难行,仅仅一个刹那,她下定了决心,驭剑飞身扑上,斩出如瀑剑意,去阻拦两侧落下的剑。
贺光清楚了师姐的选择,也不知该悲伤还是欢喜,一剑递出不过刹那,师叔境界远高于他,他能逃到这里已经是穷尽手段了。
中年男子平静地伸出二指,点了上去。
剑撞上了手指。
“咦?”中年男子惊诧。
这一剑本该是穷弩之末,但它所却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接触的刹那,自己的手指竟被刺出了一滴血珠。
中年男子飞快撤指,翻掌甩出,将贺光剑意打散,原本负于身后的手伸出,再度骈指,画出一剑,斩向贺光。
贺光也不知道自己先前那一剑是怎么回事。
他此刻浑身举动,对于这接踵而来的一剑本该是躲不掉的。
但他的剑却像是有了灵性,拽着他的身子险之又险的躲过,然后自动摆出剑招,对着中年男子扑了过去。
因为他的剑紧绑手,所以身子也随之而动,看上去就像是他在操控剑一样。
“你还藏了什么花招?!”中年男子须发皆张,终于燃起了怒火。
林间剑影闪烁,两道身影兔起鹘落,一时间竟难分胜负。
中年男子可以明显地感知到对方依然是长命境,但是这绵绵不断的剑招却像是活的一样,精妙难言,完全凭借着招式的巧夺天工弥补了境界了沟壑。
这……这怎么可能?!
中年男子很快冷静了下来,他低喝一声,沉力出掌,将贺光暂时逼退,然后仰起头,对着空寂的林间朗声道“究竟是何方高人,能否出来一见?”
话音雄浑,在林间回荡。
只是才回荡了一轮,这声音便被一个少年淡漠的话语震得粉碎。
“你想见我?”
中年男子心头一震,他猛然回头,这才看见一个清秀沉静的白衣少年立在自己的身后,白衣飘飘,眉眼如仙。
比中年男子更震惊的是贺光。
“是你?怎么……怎么是你……”
虽然他的气质早已变了,但贺光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叫什么来着……他脑子有些痛。
中年男子盯着这个高深莫测的少年,寒声道“你是谕剑天宗的弟子?”
“嗯。”宁长久点了点头。
他看了许久的戏了。他并非喜欢作壁上观,只是为了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对错,他如今虽要避世,却也不可能看着无辜之人枉死,更何况合欢宗的秘籍确实让自己受益良多。
中年男子犹豫着要开口,宁长久却率先道“你是想以你的宗门压我,还是想让我顾念宗门之情。”
中年男子被说中了心事,反而冷静了下来,道“我们可以做交易,这个弟子我必须带走,这是我们宗中的私事,不容插手。”
宁长久摇头道“不行。”
中年男子道“据我所知,谕剑天宗虽是名门,但宗主不在峰中,最强的荆阳夏也不过八楼,你再天才也只是一个弟子……”
他说话声音越来越轻。
因为那白衣少年走近了他。
他想要出手,却发现自己连手臂都抬不起来,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他身体里的力量像是被抽空了,提不出一丝一毫……不对,是自己动作变慢了……
怎么可能?!
自己也是紫庭二楼的高手……哪怕是紫庭境巅峰的修士也绝不可能!
“你……你究竟是谁?”中年男子青筋暴突“这是什么邪术?”
宁长久道“这是权柄。”
权柄……权柄!
下一刻,中年男子目呲欲裂。
那是传说中的东西,世上居然真的存在!
“你,你竟是五……五道境界的……不!不可能!”中年男子浑身打颤,接着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他还未说完,宁长久便拔出了他的剑,刺入他的气海。
“五道而已,不足为道。”宁长久淡淡地说。
中年男子口喷鲜血,跪倒在地。
宁长久看着贺光,道“他已是废人,你来决定他的死活,剩下的这与我无关。”
贺光跪坐在地,怔怔地看着他。
另一边的打斗也停了下来,见到师叔惨败,没人再敢动手,纷纷对着这白衣谪仙人跪下。
宁长久本想离开,却轻轻摇了摇头。
他虽救了贺光,但他们宗主对于贺光的追杀不会停止。
他若不能从根本上切断这个因果,只会牵扯更多。
既然如此……
宁长久望向了贺光,忽然问道
“你们合欢宗是不是缺一位好宗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