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满月宴,直至月上柳梢头才算散场。
群臣携家眷一一离去,整个永夜殿刹那空寂起来,息藏已吃了几回奶,太后抱着回她烟波宫去了,雒妃坐在太后旁边的椅子上,她拢着手低垂眼眸,没喝酒,也没用什么菜。
首阳端了盅珍珠黄玉乳蹄子汤过来,雒妃捧在手里,挥手示意首阳退下,这没公主的吩咐,殿外的宫娥太监也不敢随意进来收拾。
二十四幅山水屏风的另一边,皇帝与秦寿皆喝了很多酒,皇帝是早便醉的不行,让身边的管事的太监扶着下去解酒休息去了。
而秦寿仿佛千杯不醉,他面前的小案几上已经堆了无数的长颈白玉酒壶,就是皇帝都下去了,他也还在漫不经心地喝着。
雒妃在这头斯文秀气地小口用盅汤,那头秦寿一言不发的喝酒。
一盅汤毕,雒妃放下盅,缓缓起身,花团锦绣红的长裙蔓延过如水的皱褶水纹,她朝着秦寿那边,步步走过去。
尔后在皇帝龙椅边上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秦寿。
秦寿饮尽酒壶中最后一点酒,他搁下杯盏,狭长凤眼深邃幽深地看着上面的雒妃,随即他翘起嘴角,自晒一笑,“公主也是要喝点?”
雒妃冷淡地看着他,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心绪不宁,但此刻她唯有平静,出人意料的平静,仿佛她早该像今日一样,亲自动手将秦寿所有的羽翼斩断。
让他这只鸿鹄雄鹰,坠地成为皇宫牢笼之中的一部分。
游龙入囚,便是连蛇都不如。
如此,她才甚为安心!
她道,“城外秦家军,圣人已经接手,并已各自调遣,该回容州的回容州,该并入其他大营的,便分而化之。”
秦寿不为所动,他甚至连眼都没眨一下。
雒妃缓缓拾阶而下,她避过地上的酒壶,踩着轻棉的步子,最后站到秦寿面前半臂的距离。
“有数十人,对驸马忠心耿耿,不肯离去,驸马猜,本宫是如何处理这些人的?”她轻声问道,脸上竟浮起飘忽的浅笑来。
秦寿顿了顿,似在思量,“杀了吧。”
他其实心里清楚,这十人是哪十人,也知道他们对他是真正的忠心。
雒妃脸上的笑意越发大了,兴许是如今的秦寿被拔了爪牙,成了半点没威慑力的老虎,她也就不怕他了,故而言语之间,便多有轻快。
“藏儿需要暗卫,他们对驸马忠心,也就会对藏儿忠心,”她低声说着,眉目都开出徐徐暗香的芬芳来,“本宫送他们去暗卫营,若能活着出来,成为藏儿的暗卫,那也是他们的造化,若不能,那也只怪自个没本事。”
秦寿抿了抿唇,他唇齿间,还有浓厚的酒香味,“公主安排,甚妥。”
雒妃看着他,脸上的笑意攀援至眉梢之际,瞬间就消失在她黑暗分明的眼底,她弯腰,伸出葱白玉指抬起他刀削玉刻的下颌,低声道,“九州,今日你可怨恨吾?”
秦寿一直坐着,他顺着雒妃的力道仰头看着他,“为何要怨恨?”
发髻上环佩叮咚作响,雒妃身上有馥郁淡香,盈盈绕绕,勾人心神,她弯腰凑的近,八宝簪子上衔珠朱雀坠下来的珠子,几乎落到了秦寿眉心那一线丹朱色上。
她轻轻勾起唇,“吾那日说过,定有你后悔的一日。”
烟色凤眼深沉望进雒妃桃花眼深处,秦寿抬手勾住雒妃后劲,用力往下一压,她唇珠就碰上他的。
“想要九州后悔,那公主还需多努力。”说着,他一抬下颌,在她粉唇上带着酒味地啄了口。
雒妃一动不动,桃花眼稍稍睁大,她低喝道,“本宫亲手夺了你的秦家军,削了你的爵位!”
她不信,她都这样对他,他能半点都不介意。
秦寿松开她,头往后仰,下颌就离了雒妃的指尖,他施施然起身,颀长的身形瞬间比雒妃高大,该是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那九州该恭喜公主,总算是学会巧取豪夺,不再是等着人送到公主面前,”他拂了拂袖子,云淡风轻。
也不知是不是雒妃的错觉,她总觉得这样子的秦寿,好似轻松许多,也没有此前的阴翳和狠厉。
他身上莫名多了几分的清冷温润,那杀人无数的沙场战神,半点都联系不到他身上。
他似乎转身要离开,忽的又道,“不知公主将九州安排在洛神殿还是公主府?”
这两个地方,前者是她打小住的宫殿,后着是她府邸。
结果不等雒妃回答,秦寿又道,“不过,九州以为,公主还是暂且将九州押入天牢为好。”
雒妃皱眉,她真没见过谁自请入天牢的。
秦寿却已冲虚空道,“都出来吧,十九个圣人的暗卫,公主也真是看得起九州。”
他说着,又对雒妃道,“九州在天牢等着公主。”
终有一日,她会亲自折腰请他出天牢。
雒妃抚掌一击,当即十九名暗卫显露身形,“既是驸马所求,本宫如驸马的愿。”
说着她便对暗卫吩咐道,“亲自送驸马去天牢。”
秦寿瞥了她一眼,最后道了句,“九州要与白夜毗邻。”
经由这话,雒妃才猛然想起白夜还在天牢中,她皱起眉头,亲眼见十九暗卫将秦寿送进天牢,确保万无一失。
她一人在空旷的永夜殿站了会,夜风徐凉,莫名让她心头泛起一股子的空寂来。
对她的下手,不若说是秦寿束手就擒,且仿佛很是期待她这样对他,她也许是真的揣测不出他的心思。
却说秦寿一路进了天牢,他当真择了与白夜毗邻的牢房,十九名暗卫留了九名隐在天牢周围看着,其他的十名却是与圣人回禀去了。
秦寿踏进牢房,他还一身暗红的朝服,头戴白玉冠,与隔壁身上还带血迹的白夜相较,颇为闲适,半点不见狼狈。
白夜看着他同样进来,尔后那牢房门啪嗒一声锁死,他此刻没戴鸦羽面具,脸上的神色倒叫秦寿看的明明白白。
秦寿负手而立,他正对白夜,阴影斑驳的天牢里,唯有壁上火把幽幽闪烁,甚至于还能嗅到一股子的腐臭味。
“本王如今站这里,你便是彻底输了。”秦寿冷冷的道。
白夜盘腿坐在地上,星目之中杀意一闪而逝,他冷笑了声,“秦寿,你如今也是一无所有,凭甚就认定我会输!”
听闻这话,秦寿轻蔑地低笑了声,似自言自语的道,“你看不明白,有时候一如所有才是应有尽有,而你么,日后即便手握滔天权势,也一辈子求而不得!”
他如今像极上辈子的白夜,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有,而现在的白夜,却似他上辈子,再是权尽天下,依然是得非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