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兴元年冬月末,受伤昏迷的天子刘禅重新醒来,稍稍驱散了冬日里蜀地上空的阴霾。
不管他榻前的决策恰当与否,苏醒的天子能当着朝廷重臣的面下达决策,这就给蜀汉朝野上下吃了一颗定心丸,让蜀汉这台国家机器重新恢复运转起来。
大将军姜维忧心战事,在推动国中发兵收复汉中的决策定下后,就立马上表请求返回前线指挥军事,在魏国大军盘踞汉中、窥伺蜀地的情况下,宫中自无不允。
于是这位六旬老将来去匆匆,只与家人见了一面,就马不卸鞍地火速北返,赶回剑阁主持军中大局。
前方剑拔弩张、战鼓催人,后方也再无法文恬武嬉、粉饰太平。
蜀汉朝廷在努力消除接连丧师失土的负面影响的同时,也开始为收复失土的后续战争做动员准备。
连日来,经尚书台发往巴蜀各郡县的诏书急如星火,内容多是关于征调粮帛、加派课役的,诏书每至一地,就迅速在当地引起诸多连锁反应,影响巨大。
有心人都心知肚明,这是要有大事情发生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蜀中各地运转送往剑阁的粮草辎重,已根据路程远近定下时限陆续出发,征召国中人马北上一事也提上了日程表。
毕竟蜀汉军队连续在沓中、汉中、绵竹等地损兵折将,眼下集结在剑阁一线能战之兵不足五万,仅靠这些人马,想要击退魏国大军、收复失地无疑是力不从心,所以必须从巴蜀各地抽调人马补充前线兵力。
而蜀中当下能战之兵不多,像阎宇麾下的兵卒就被他当成自己的禁脔轻易调动不得,朝中只能够从南中调兵北上了。
但南中能调的兵卒数量也不多,一万兵马已是极限,剩下的兵额漏洞,蜀汉朝堂只能够临时征召蜀中丁壮,通过紧急训练新卒的办法来弥补了。
朝中拟定的计划是征召、训练五万新卒,同时诏令各郡县大力举荐勇猛、知兵事的人才,破格录用,以填补新军中空额同样巨大的军吏职位。
这支炎兴新军的大营,一设涪城,一设成都。
因为是国家存亡的紧急时刻,中枢关注、诏书切峻,各地官府的战争动员不得不加大力气,加上冬季农闲的缘故,蜀中丁壮征召的速度不慢,两座紧急破土动工的新军大营这些日子以来,不断有各郡县的丁壮汇入,使得营地日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完善。
成都,西北城郊,新军大营。
镇军大将军宗预顶盔掼甲,骑着高头骏马,朱缨显目,八面威风。
老来再度得势掌兵的他满面红光,带着关彝、诸葛京、董宏、高轨等一群新军将佐一溜烟地走马军营,巡视新军各部人马。
虽然诏书上写着的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各郡县举荐勇猛、知兵事的人才,其它一概毋论,但举荐人才的名额,多数还是落到了功勋子弟、郡望名士、大姓豪强身上。
其中,像关彝、诸葛京这种功勋子弟最为优越,常常得到了多份举荐。尤其是关彝,在张家青年儿郎张遵战死沙场的情况下,侍中张绍对他尤为照顾,暗中授意老将宗预用心栽培提拔,让他在军中早成大器。
“吁——”策马至校场阅兵台前,老将宗预一把勒住缰绳,喝令众人下马登台。
他自己率先翻身下马,“噔噔噔”快步迈上新近搭建的高台上,把其他年轻人轻易甩在身后。
“你们看!”老将军一边捋着白胡须,一边纵览校场上呐喊声震天、分部曲操练军中技击、队列的将士们,观察指点比较,大声训斥跟上来的年轻将吏。
“这是我这个七旬白头翁带的兵,这是你,你,还有你带的兵,你们比比看,这像样么,畏畏缩缩、歪歪斜斜,哪有一点大汉将士的精气神,跟打了败仗的残兵败将没什么两样!”
蜀地腹地承平已久,武备废弛,多数脚肚子还沾着泥巴的青壮农夫根本没有见识过兵阵,素质更是参差不齐,征召入伍后需要经过大量的训练,才能够勉强达到一名新卒的标准。
这些蜀地青壮农夫按照汉军部曲制度编入军队,宗预带过兵,麾下家兵又有行伍经验,最早挑选新卒展开训练,如今看起来初见成效,农夫们也有了些“兵样子”。
但后面其他由新人将佐带的兵,训练效果则不如人意,进度快的队列操练还不能走整齐,进度慢的新卒拿起刀、矛仍然像在用锄、耜等农具一样,整个队伍松松垮垮、乱成一团。
目睹这般糟糕情况,也难怪老将宗预要对这些勋贵子弟发脾气了。
按照蜀汉中枢的初步军事计划,来年开春汉中战场上必然要开打,要是营中还是保持目前这种训练效果,那指望这支短暂训练几个月的炎兴新军北上奔赴战场,正面跟魏国大军对抗,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想那先帝、丞相在时的军队,才是真正的大汉军队!”
训斥完部下的宗预内心感慨,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知道光自己急是没有用的,跟他交过底的侍中张绍,就一点也不着急。
在他看来,收复汉中一战,真正流血打仗还是要靠姜维麾下那些北伐老卒,这支炎兴新军充其量就是当辅兵和预备役使用,承担一些运送辎重、建造营寨、摇旗呐喊的体力活。
而第一批奔赴战场的新军是最危险的,他们承担的体力活最繁重,面临的死亡威胁也最多。就该由姜绍在雒城训练的那支新军顶上去。
宗预训练的新军,将作为第二批兵马视情况后续补充上去,在前线找机会磨炼磨炼军队,也给关彝等新军将佐增加些功勋履历。
后面等汉中仗打完了,蜀汉的国家财政不可能养活这么多军队,大部分炎兴新军将被遣散返回家乡,只有小部分立功将士和挑选出来的精锐可以保留下来,补充到兵额空缺的中央禁军之中,增强张绍手中的兵权,巩固外戚执政的地位。
所以说,从另一方面考虑,宗预的兵练得慢,并不是件坏事,反而是“简在帝心”。
而没军事经验的新人将佐也挺好的,只有这些之前跟姜维、阎宇等蜀汉将领没有任何瓜葛的人,才能最终成为忠于朝廷、忠于外戚的大汉禁军。
心事重重的宗预回头看了看关彝等人,这些崭露头角的年轻人是如此的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但——
他还是忍不住“倚老卖老”,训诫对方要多下基层带兵,与吏士们同甘共苦。
年轻人嚼得下草根,万事可成。
···
涪城的新军营地,比起成都的还要占地更广。
涪县地处四方通衢之所,水陆交通便利,是蜀中的交通战略要地。计划中,这里除了是训练三万炎兴新军之所,还是囤积军需、转运辎重的北上中转站。
因此,这里除了有天子授命训练新卒的姜绍、黄崇、裴越等蜀汉将校屯驻之外,还有尚书台派遣的尚书文立在此办公,负责调集、运输各类军需物资北上。
每日里,四方辐辏、车船往来,来自巴蜀各地的吏、民在此聚集、分流,天天都有新面孔出现,唯一不变的,是兵营中如火如荼的训练场面,还有一句私下流传的谚语越传越广,变得众所周知。
裴营吃粮、黄营吃枪,姜家三郎、累人百端。
作为在绵竹一战中的幸存将校,黄崇受命训练新卒后,知耻而后勇,内心憋了一股子劲头,将操练这些来自巴蜀各地的丁壮当作雪耻的第一步。
严格按照军中新卒的训练标准,还格外加量加码,令饱受严苛训练的民间丁壮叫苦不迭。
入他营中受训,技击上就没人不吃木枪头戳中,队列上就没人不吃木枪杆抽打,据说已练残、练死多名新卒,令征召而来的丁壮担惊受怕。
而另一名从成都调来的将校裴越,他的练兵作风则截然相反。
裴越乃故光禄勋裴俊之子,他继承了河东裴家诗书传家的儒士之风,翩翩君子、谈吐有度,对待士卒宽容爱惜,一开口就是先教习儒家的忠君爱国、仁义廉耻。
在练兵备战一事上他并不着急,似乎他来涪城的任务就不是这个,有人说他清谈无为,入他营中受训,就是安生吃粮,混个白白胖胖。
姜家三郎,姜绍姜子复,斩邓艾、败魏军,声名在外,又被称“拼命三郎”,作为涪城练兵的主将,风格又与一急一缓的二人不同。
他不急于训练士卒们的格斗、阵法,而是强调要花几个月的时间,强化新卒们的战场适应性、团结性和纪律性。
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就是姜绍来涪城兵营第三天提出来的训练口号,在他营中折腾人,把新卒累趴下的方法也是层出不穷。
比如,练队列立正一项练晕好多个新卒,野外负重行军累趴下一堆士兵,行伍分组对抗揍得个个鼻青脸肿,步骑合练突然下令骑兵冲阵更是吓得新兵两股战战、差点魂飞魄散······
虽说有一些被姜绍称为军中娱乐竞技项目很新奇,可实际上,这些娱乐也无不需要扯大嗓门、耗费体力、斗智斗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