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晚的时候,鲁元公主听说了这件事情的始末,讶异了一瞬儿,打趣道,“所以过两天你要和你舅舅出门,去郦邑看********大父了!”
张嫣躺在配殿的紫檀小榻上,用一卷竹简盖住了自己的脸庞,**道,“阿娘,你就别再说了。我如果现在说我不想去,可不可以啊?”
“那怎么行?”鲁元公主温柔但不容反驳道,“既然已经在父皇面前过了路了,就算是旁人都不去,你也是要去的。”
她吩咐道,“春荣,你让人给翁主收拾行李。翁主很少出行,路上的东西定要备齐了才好。如今尚是春季,换洗衣裳备下三套绫裳就好,但也要防着忽然变冷起来,再加上两套夹衣吧。”
春荣屈膝应了诺,急急的吩咐小宫人准备着。一个个宫人捧着鲁元公主提及的物品在殿中奔波来去,
“还有翁主平日歇息最喜欢那条绛色芍药信期绣丝衾,”鲁元公主补充道,“也一并带去了!”
张嫣看的目瞪口呆,“阿娘,”她抚着额头无奈,“我就算要去,也不过就是出去几天罢了。”
这些实在是太多了!
“不过是一些小东西,”鲁元公主根本没有看在眼里,“又不是带不了,自然要怎么舒适怎么来啦!”
张嫣翻身扑倒在榻上,无奈道,“随你随你。”
无论张嫣如何的不情愿,出发的日子依旧是到了。这一日长安的天气极好,天空一览无云,一早,荼蘼便进了殿唤张嫣起**,张嫣在她的推搡中睁开眼睛,迷迷糊糊道,“好荼蘼,我还没睡好,让我再睡一会儿。”翻了个身,朝着卧榻内侧,继续睡去。
“翁主,翁主。”荼蘼急的冷汗从额头掉下来,“都已经卯正了,行李都已经装好了,连太子殿下都准备好出发了,就在外头等着你一个了!”
张嫣揉着眼睛坐起来,任由着荼蘼伺候着自己换上衣裳,踏出长乐宫门。清凉的晨风吹过她的脸庞,残存的睡意即刻散去,泠泠的清醒过来。
“张娘子,”韩长骝松了口气,“你可算来了,赶紧上车吧!”
刘盈和一位披着白色盔甲的少年走过来,少年看着面前穿着乳白色交领上襦,红色散花六幅裙的女童,笑看身边的刘盈,
“这位就是太子殿下常说的聪慧可人的外甥女儿啊?”
刘盈唇角微翘,朝着张嫣咳了一声,笑着道,“这便是阿嫣了!阿嫣,这位是太子卫樊伉,他的母亲是你阿婆的妹妹,论起来你也该叫一声表舅的。”
张嫣看着面前笑的爽朗的少年,这就是舞阳侯樊哙的儿子樊伉?
舞阳侯樊哙与汉高帝刘邦同为沛县人,辅佐刘邦,为大汉统一天下立下了汗马功劳。他娶妻吕后胞妹吕媭,育有一子樊伉,诸吕之乱后,陈平、周勃率众臣诛杀诸吕,樊伉以吕氏子之故见诛,数月之后,文帝刘恒复封先舞阳武侯樊哙庶子樊市人为舞阳侯,复故爵邑。
樊伉此时正手执铁戟与刘盈说着话,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爽朗阳光,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可会想到自己日后竟有那般的结局?
樊伉发出大笑声,回过头来,看着面前容貌精致的张嫣,弯着腰笑道,“好好的一个女孩儿,生的这么美,怎么板着一张脸,像个棺材脸似的,看着就不漂亮了。”
张嫣朝着他抿唇轻轻笑起来,面颊上一双酒窝若隐若现,浅浅行了一礼,“原来是樊家表舅啊!”领着荼蘼上马车,经过樊伉身边,伸出左足,在他的脚背上狠狠的踩了一下。
“哎哟,”樊伉吃痛,抱着脚跳了起来,指着张嫣的背影道,“你——”
张嫣已经是越过他走到马车前,挺直了腰脊,踏着杌子从掀起的帘子下进了马车。
“好了,”刘盈唇角溢出一丝笑意,劝道,“阿嫣莫明的走一趟,心情不好也是有的。再说你刚刚说的话也不好听,你好意思和她一个小丫头计较么?”
樊伉冷哼了一声,“这丫头好大的脾气!”
皇太子车驾威严赫赫从长乐宫西阙出,一路北行,转而向东,从宣平门出了长安,过了灞桥,走了小半天路,
“从长安到郦邑,紧走一天半就到了。”樊伉望着天际,随意道,“我会让车队走慢一些,拖延到三天,可以为你多争取一些时间。一会儿你便带着人偷偷离了车队,太子卫中,宁炅领着的人都是信的过的,有准备好的替身,再有韩长骝遮掩,应该不会有问题。”
刘盈点了点头,也不多说,“多谢你了!”
樊伉笑着回过头去,“咱们是什么关系,何必说这样的话?”
“倒是赵国翁主,”他想起张嫣,笑了笑,“她跟着出门也是个意外,若跟你去商山,难免拖累了你,不若留在大队里,我会着意照顾她的。”
刘盈想了想,“还是算了。”
“她莫名其妙出这趟门已经是够着恼的了,若是我这个舅舅还把她给摞下,只怕她会更生气了。我还是带着她吧,左右她还是个孩子,没什么人注意着,你掩饰一下也就是了!”
樊伉耸了耸肩,“随你吧!我去准备了,你路上小心点。”
太阳升到中空,晒在马车上,暖洋洋的,张嫣倚在车厢壁上,正百无聊赖,忽见蓝色车帘一掀,刘盈从外面进来,正讶异想要开口相问,刘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赶快收拾一下行李跟我走。”
张嫣眸子里闪过一丝兴奋色彩,点头催着荼蘼,“快去收拾。”
荼蘼“哦”点了点头,手忙脚乱的开始打包起行李来。刘盈看着她抱过来一个大大的包裹,里面竟是连被衾都有,脸色猝然发青,“你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
“这些都是你阿姐临行时给我打包的。”张嫣道。
刘盈当机立断,吩咐道,“将翁主的换洗衣裳收拾两套出来,其余的都在外头买,不用带了!”
荼蘼噤声不敢言语,只得匆匆的翻出几套换洗衣裳,打了一个小小的包裹。
皇太子卫队护着玄色帷幕遮盖的严严实实的太子马车继续沿着驰道向前行去,换了一身淡蓝布衣的刘盈带着张嫣转而上了一辆青帷马车,由早就等待在小岔路口的十六名吕家护卫护送着,匆匆向着商山急行而去。
因着一种偷溜成功的快感,张嫣分外兴奋,明明刚刚坐在众卫拥簇威严华丽的太子仪驾中完全提不起劲来,如今坐在这架简朴的青纬马车的坐席上,却变的开心起来,打起车帘,欣赏着窗外飞驰过的风景。
春回转暖,道路两边的田野冒出青青的绿色,幼嫩的黍苗在春风吹拂招摆,**醉人心脾。
棕红的云气纹帘从后放下,刘盈将车帘压好,嘱咐她道,“这车赶的有些快,外头风大,阿嫣,你不要一直吹风,小心着凉了。”
她在席子上坐直了身体,嘟了嘟唇,这个时候,好像实在是摆不出什么疏淡的脸色来。
到了午时,刘盈吩咐马车在道路一旁停下用餐。
落足是一个小小三角形州地,**回暖大地,青草像织成一道毯子般茵茵招摇,间或开着一朵朵不知名的紫花,花瓣细小,点缀在草间,潺湲的溪水从州地一侧清澈流过,不远处,田野的黍苗抽出青青的绿色。
侍卫们在草地上很快的搭起一个篝火架,生起火来。张嫣闲在车中坐着无聊,跳了下来,在草地上一路采着不知名的野花,不知不觉走到溪水边,见溪水在回折处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几尾黑灰色的小鱼儿在其中欢快的打着旋儿,可爱活泼,不由得起了玩心,褪了脚上丝履罗袜,拎起长长的裙裾小心淌了下去,伸手掬捧脚下溪水,想要捉一只鱼儿。
那群鱼儿灵活异常,略一受惊,便飞快的溜走了,她懊恼的叹了一声,直起身来,伸手挽了挽鬓边散落发丝,不经意的回过头,见田垄边的桃花零零星星的从枝头坠下来,缤缤纷纷的落了一地,刘盈站在桃树下,抬头望着远处云岚遮映后的起伏峰峦,面上神情柔和宁静。
这个少年是一场自己害怕的噩梦,同时也是张吕族人赖以重任的最大依仗。
他们热切的希望他能顺利长成,登上帝位,然后带给自己一世荣华富贵。权心炽盛的时候,却忘记了,他也不过只是一个今年刚刚满了十四岁的少年。他从幼年的沛县走出来,仓促之间接过皇太子的位置,却偏偏有一个极度偏心的父亲,控制欲强烈的母亲,以及在身侧虎视眈眈要夺走他的储位和性命的父亲**姬。他的肩膀还有些柔弱,谋略也还有些稚嫩,却过早的担起了生命中不应该承受的重担。
好像心头被蚊子叮了一口,张嫣微愧的低下头去,泛起一阵酸涩。
就连自己,也是这群人中的一员,她甚至做的更过一些,享受着他带给自己的庇护,却指责着他未来带给自己的伤害。但终究,未来的厄运还没有发生,只是存在着一种可能性,而刘盈带给自己的庇护却是实实在在的。这样的自己,竖起一层坚硬的刺,拒绝着刘盈对自己的亲近关照,是不是有一点点的不应该?
“公子,”私卫头领青松提着两只烤好的烧鸡走到刘盈身边,轻声禀道,“可以用餐了!”
刘盈点点头,回头唤道,“阿嫣!”
“嗳,”张嫣抬起头来,笑盈盈道,“怎么了?”一派不知世事的天真模样。
刘盈瞧着她赤足从溪水中走上来,笑了起来,“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