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太子辞战几乎已成定局之时,一名青衣男子忽然闯入周吕侯府,直斥周吕侯吕台及吕氏族人偏听偏信,阻挠皇太子出征淮南,是坏皇太子千秋大业。
“大胆狂生,”吕后拍案而起,“商山四皓世人称贤,又是留侯推介的,是老成持国之见。那等狂生言出不逊,你们就该将之打出去,怎么反而被他说的反复了?”
周吕侯吕台诺诺应了,委屈禀道,“姑姑,此事不是我等不知轻重,而是这个狂生实在不是一个一般身份的狂生。”
“哦?”吕后奇道,“他是谁?”
“他是……”吕台说了一个名字。
“是他……”吕后失声。
若此人不过一般身份,吕后自然便做主打发了,但他竟有这般身份,她一时之间便也有些决断不定,目光投到刘盈身上,见他凤眸之底似有风云积聚,不由问道,“太子,此事与你切身相关,你怎么看?”
刘盈从殿中榻上抬起头来,道,“儿臣想亲自到吕府去看一看那人如何是说。”
一辆玄铜马车沿着藁街缓缓驶入北第,在周吕侯府第前停下,侯府正中玄漆大门缓缓敞开,吕府大总管急忙迎出来,在轩车门下候着,低声拜道,“表公子大安。”
“起来吧。”玄衣凤目少年从车上走下来,笑着道,“我今日不过是到亲戚家走走,着实不必这么如临大敌的。这正门也不必开了。”
总管笑着应了,弯着腰恭敬迎着少年入了府。
一身紫衣的吕禄从府中大道上赶过来,对总管道,“这儿我陪着就好,你下去吧。”
总管应了“诺”,弯腰退下。吕禄因着刘盈绕过园中水榭,登上一条曲折回廊,走了一小段路,便听着远远半山堂中传来激越争辩之声。
“今日大堂兄延请了商山四皓与那位许郎君在半山堂中就淮南战事相互辩驳,”吕禄笑着道,“殿下要不要进去看看?”
“不了,”刘盈摇了摇头,“你给我寻一处隔壁屋子,能旁听里头的话就好。”
吕禄想了想,便领着刘盈走进一间耳房中,来到墙上漆髹云龙版画前,旋开画上两只龙目,半山堂中的景象一览无余。
周吕侯吕台一身玄衣坐于山堂上首,左侧面对着他们这边站立的是须发皆白的商山四皓,右侧一个蓝衣青年男子负手而立,背脊挺直。
“若此人只是一般儒生,这般放肆胡言乱语,大堂兄早就将他打将出去了。”吕禄解说道,“偏偏他是鸣雌亭侯的亲弟,阿翁和堂兄虑着其中可能有鸣雌亭侯的因由,便不敢擅专,禀了皇后和太子,望由二位定夺。”
“嗯,”刘盈点点头,笑道,“且听听他怎么说吧!”
堂上,周吕侯吕台轻轻咳了一声,问许襄道,“许公子此番行事,可是得了鸣雌亭侯相术所示?”
许襄干脆利落拱手道,“不曾——家姐已与姐夫周游天下,小子也已经好久不曾见过他们了。”
耳房中云龙版画后,吕禄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刘盈,见身边玄衣少年眼底闪过的一丝与堂上吕台同样的失望。
“那,”吕台大失所望,便微微拉下笑脸,向商山四皓恭敬拱手后道,“这四位老先生都是一时贤人,陛下与留侯都交口称赞的,谋的也都是老成持国之见。他们既然已经说太子不宜出征黥布,许公子又缘何敢胡闯我吕府,发那荒谬之言?”
“是荒谬还是金玉良言,”许襄仰首笑道,“且容小子在太子面前辩个清楚。”
吕台朝耳房这边瞧了一眼,淡淡道,“我吕府与太子殿下乃中表之亲,自然全心为太子打算。若你能说服我,我之后自然会为你请见太子。”
许襄便悠然一笑,拢袖对对首四位白发皓首的老人拜道,“既如此,小子不才,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四位先生恕罪。”
商山四皓神色十分难看,勉强回了一礼,由最年轻的夏黄公崔广抚须道,“许公子,年轻人血气旺盛一点,我是知道的。但太子乃国之根本,要知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陛下还是万金之躯呢,”许襄驳道,“还不是从战场里厮杀出这大汉江山。怎的陛下可领军,太子殿下就不可呢?”
夏黄公窒了一窒,辩道,“那不一样。陛下生来骁勇善战,太子殿下却是从未历过战阵。”
“什么人是一开始就用兵如神的,”许襄挺胸,慷慨陈词,“淮阴侯受胯下之辱时,谁又能料到他日他能成我大汉战神?我大汉建国多凭一众武将,太子若连出战都不能,又凭什么服众?”
“可是淮阴侯如日中天的时候,也没有人料到他日他会亡于长乐深宫,族人尽诛。”吴实冷不丁插了一句,
“许郎君,太子身份贵重,不能拿声名性命去拼一点点运气。要知道,太子已经是大汉储君,就算胜了此仗,亦无功可封。但他若败了,则储位摇摇欲坠,当此之时,陛下年纪已老,赵王年纪尚幼,私以为为太子计,则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错。”许襄高声道,“私以为,以太子如今而言,无功就是一种过。”声音铿锵,落地有声。
他一言震住所有人,微微一笑,转身在半山堂中踱步道,“陛下偏爱幼子,众人皆知的。若太子长期无功无过,则陛下越发认为太子不堪负国器重任,坚定易储之心。赵王如今年弱,还只是个孩子。但赵王总会一天天长大,到那时,是否还有一个周昌,誓死不尊皇命?”
他转身,面对众人慷慨陈词,“四位老先生只看到太子若败了这场战,储位动摇在所难免。便不曾想过,若太子胜了呢?则天下人都当看见,太子会是一个合格的储君,便是陛下也不能再轻易撼动他的储位。人说,只有千日做贼,安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与其提防赵王,不若加固自身。而对战黥布,正是太子最好的机会。”
“黥布骁勇善战,太子年方少艾,”甪里先生周术辩驳道,“谁不知道太子若胜,则一切皆好。但实际观之,太子胜数稀少,大汉倒是有良将,问题是,太子少年之龄,能否驱使他们如意。”
“这时候以太子之位不能役诸将,他日登了皇位,就能御诸臣么?”许襄高声道。
这话问的诛心,堂上郦侯吕台与商山四皓尽皆勃然变色。
许襄却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机会,一气呵成的说下去,“私以为,太子伐黥布,有四必胜之由;黥布叛汉,有四必败之由。”
堂上,吕台动容,按捺下最初对许襄的轻视,拱手恭敬问道,“先生此话怎讲?”吕台动容,
许襄微微一笑,掸了掸身上锦袍,昂首侃侃而言,气度高华,“太子为奉皇命讨叛逆,黥布为诸侯王毁誓叛汉。此为势,太子所必胜、黥布所必败一也;太子倾全国之力伐淮南,诸侯襄助,黥布以一国之力敌汉军,众叛亲离。此为道,太子所必胜、黥布所必败二也;黥布年老体衰而太子年青力壮,此为力,太子所必胜、黥布所必败三也;天下初定,民心厌战,必倾汉而鄙黥布,此为民心,太子所必胜、黥布所必败四也。”
许襄话音铿锵,倏然转身,像是知道刘盈便在堂上壁后旁听一般,对着刘盈的方向拜道,“太子有此四胜之由,缘何不能出战,偏要让父君带病亲自出征?”
堂内堂外忽静得一静,尚听得许襄质问的余音,耳房之中忽传来一声轻笑,刘盈从中走出来,扶起许襄道,“公子所言,无论对错,俱是为孤所思,孤不敢受礼。”
“先生,”他又走到东园公唐秉面前,羞愧拜道,“盈请先生出山,本是为襄助盈,如今却——”
东园公唐秉瞧着面前的少年,目光平和隐含微笑,“太子心中已有定见,不是么?”
“我们已经老啦。于是见事力求稳妥,太子却是年轻人,年轻人总是跃跃欲试,想要飞的。这本没有对错,太子不必觉得扫了我等的面子。太子有此心气终归是好的。也是,”他朗声而笑,
“我大汉的储君,怎么可以是一个连迎战的勇气都没有的人?”大笑而去。
周吕侯吕台看着四个老人的背影,微微摇头,“一直觉得商山四皓为出尘贤人,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大表兄不必如此,”刘盈回过头来,对着他微微摇头,“他们待孤皆为忠心一片,大表兄日后亦不可慢待了他们。”
吕台心中不以为然,却终究应了下来,一旁吕禄目光闪闪发亮,问道,“殿下,你真的决定要打这场战?”
“嗯。”刘盈点头,凤眸中透出一点坚毅色彩。
吕禄拜了下去,“还请太子殿下带上阿禄,阿禄愿效仿大伯阿翁,在战场上给自己挣一个爵位回来。”
“胡闹,”吕台板着脸斥道,“你以为爵位是这么好挣的么?
“好了,”刘盈笑了起来,“难得六表哥有这份心,孤自当成全。两位舅舅的爵位也是从一无所有开始打出来的,只要表哥有这份心,想来日后定会如愿。”
吕台笑着道,“太子殿下有雄心壮志自然是好的,可是皇后姑母会担心的。”
“孤知道。”刘盈淡淡而笑,挺直了背脊,凤眸之中闪烁着自信坚毅之色,“可孤不能一直站在母后身后,而不自己走出来!”
他朝许襄望了一眼,走了过来,笑道,“先生可愿为孤参丞,随孤此次一道出征淮南?”
许襄面上露出一丝喜色,深深的拜了下去,“蒙殿下慧眼,襄敢不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