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后铭道“是啊,我们是一块来的,可他刚内急去了。”回答得这么一句话,却又不知接着该说甚么才是,登时怔在当地。
范中奇见他忽然两眼发直,似有所思,也不敢再打扰,径自去了。龙后铭见他就这么离去,焦躁无已,心道“我适才言语应无冒犯之处,怎地他便走了?是了,定是他要找恒弟说话,他既不在此间,也只得离去。可难道跟我说便不行?只怕是我言谈无趣了。我真是甚么也不及恒弟。”
这一下自卑心作祟,说甚么也不敢再向人攀谈了。众兵只道他来考察练兵情况,只顾加紧练习,以求给这龙大将军留个好印象,也就无人上前与其交谈。
杨少恒见他立着不动,心想这般下去终究没有了局,便要现身相帮。才跨得一步,转念又想“不然,若我出面,大哥又不敢说话了。不妨再等一会。”便又将脚缩回。二人分站二地,各自焦急,却又各自不动。龙后铭心中空荡,竟是未曾思及杨少恒怎地未回。
如此相持了一顿饭时分,杨少恒再也熬不住,又要迈步而出,却再犹豫,一只脚悬在空中,进退不得。正在这尴尬时分,突然听得一阵“笃、笃、笃”之声,似是朝此处靠近。他不禁回头一望,那只脚也就落下地来。只见一个龙钟老妇拄着一根木拐缓缓而来,满头白发,竟连一根乌丝也无,脸上布满皱纹,少说也年逾古稀,双眼却是清澈明亮,正朝着自己上下打量。
杨少恒微觉有异,见她年长,快步走上前去,作了一揖,说道“婆婆您早,晚辈杨少恒,不知有甚么帮得上忙的地方么?”不料那婆婆竟似没有听见,并不答话,只停下脚步,望着天上白云。
杨少恒心道“我到底是犯了甚么罪啦?人人都似个闷葫芦般的不理人?”他一早为龙后铭之事费了不少心思,本就烦躁,便要谢过离去。突地一瞥眼间发觉这老妇衣衫褴褛,似是城中贫穷百姓,一段话登时在心中流过“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堕其履圯下……”他过去在城中,镇日受的是精忠报国的教育,其父曾将张良圯上纳履的情节说与他听,诲他道“江湖上奇人异士所在多有,别见人衣褐就对之无礼。时时刻刻对人恭谨,好处便少不了你的。”心道“瞧这老妇眼色颇不寻常,不如再观察一会。”也就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等着随时伺候。
二人相持了一盏茶时分,那老妇突地喃喃道“儿啊!多久没看见似你这般礼貌的孩子了。”不等杨少恒反应,竟又循着原路去了。
杨少恒听她语意颇有赞许之意,颇为自得,回头又向龙后铭望去,见他并无一点移动,一时的自得又转为担心。适才他分了不少注意力在那老妇之上,这当口已然忘却适才踌躇的种种理由,自然而然地朝他走去。走得两步,只见一根木棒倏然横扫而至,正要退避,那木棒却已移去。
杨少恒大惊,向前望去,却见那老妇已然走在龙后铭身侧,心中更是大奇。他所藏身之处,与龙后铭所在相距三丈有余,而那老妇竟在一晃眼间,便到了龙后铭之旁,身法之快,实在匪夷所思。
杨少恒心道“此人果是异人,幸得适才未得罪了。”又想“不知这婆婆寻大哥做甚?”
只见这婆婆蹒跚地向前走了两步,忽然一个重心不稳,竟要跌了下去。杨少恒一惊,便要上去相扶,却又哪里来得及?总算龙后铭余光似见有人在自己身前一阵摇晃,猛地回过神来,在千钧一发之际扶住了她。
杨少恒暗叫好险,又突地想起“这婆婆武功好极,又岂会突然跌倒?是了,她现下要来测试大哥了。且听他们说些甚么。”便乘着龙后铭全神贯注于那老妇之际,朝他背后掩了过去。
龙后铭扶起老妇后,忙问“老太太不要紧罢?”
那老妇不去理他,轻敲自己背脊,自言自语道“唉呀!几根老骨头不中用啦。”便要离去。龙后铭听她不答自己问话,只道她听力不大敏锐,也不在乎,见她便要离去,只怕她又跌倒,不自觉地跟在那老妇身后。
杨少恒心道“大哥没事跟在那婆婆后面作甚?这般只怕不太礼貌。”好奇心起,便悄悄跟了下去。
三人前前后后地走出练兵场,到了百姓们主要居住之处。杨少恒心头微微一喜“看样子她是要回自己家去了。以她这般功夫,定知我兄弟二人蹑于其后,她既未出手驱赶,看来咱俩是通过她的测试了。”这念头才方转过,那老妇竟尔停了下来。
杨少恒的喜悦登时转为挫折“她究竟要做甚么,我可是半点也猜不透。”只见那老妇缓缓回头,对龙后铭道“你来这里要做甚么?”
龙后铭原乃不知不觉地跟她走着,此时忽经此问,却是答不上来,定一定神,如实说道“我一时分神,不自觉跟您走了过来,无意冒犯,还请恕罪。”说完忙一揖到底。那老妇又道“那你怎地不走?”龙后铭待要转身,那老妇跌倒的画面登时浮现脑海,不禁又道“不知婆婆要往哪里去?您走路不大方便,晚辈是否能稍效微劳?”那老妇道“也好,随我来罢。”又再向前走去。
龙后铭心下念着要相助于她,神智已然清醒,便快步跟了下去。那老妇道“少年人不错,走得挺快。”龙后铭不愿得罪于她,登时放慢脚步,正要开口赔话,却见那老妇忽然加快脚步,心下大奇,又再举步跟去。不料他快,老妇更快,竟似足不点地一般向前飞奔,而柺杖却依原来的频率持续点地。
龙后铭与她相距愈来愈远,却不识得对方身具绝顶轻功,只道自己又恼了别人,对方这才赌气赶路。只见那老妇愈奔愈快,几要消失在视线之中,龙后铭怕她更要跌倒,当下发步急奔,向前赶去,气喘吁吁地喊“婆……婆……慢走……,别……别摔……着了!”那老妇耳音极灵,听他说了这么一句话,脚步便慢了下来,到得一处停住。待了片刻,才见龙杨二人一先一后脸红气喘地到来。
那老妇道“不错。两个少年人都进来罢。”原来旁边便是这老妇的住所。龙后铭先是听得她赞赏,很是喜欢,又听得她说“两个”,不觉大奇,回头一望,只见杨少恒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龙后铭一惊,问道“贤弟你怎在此处?”杨少恒笑道“我一直跟着你呀。”龙后铭见他笑得欢畅,战战兢兢地问“你不恼我了?”杨少恒微笑道“我早就不恼了。大哥,别一直把这种事挂在心上烦恼着,别人看你都是好好的,你应对自己更有自信才是。”说着举手示意“现在咱们快进去罢。”
龙后铭听他终肯原谅自己,复又为己打气,心下又是感动又是感激,一颗大石总算落地。杨少恒鉴貌辨色,也终于恍然“他不过是要听我亲口原谅他罢了。”二人言归于好,并肩走入那老妇的居处。
那老妇见二人进来,缓缓道“有劳二位大驾,这几根老骨头已经平安到家了,这便请回。”若是换作别人,听得这话只怕要恼这老妇作弄于己,但龙杨二人便是因此和好,怎会有何不悦?二人相视一笑,龙后铭道“感谢婆婆大恩大德,使我兄弟二人言归于好。我兄弟这便辞去。”说完,二人双双磕下头去。
那老妇道“你们吵架也好,言和也好,与我何干?但莫名其妙受此大礼,只得请二位喝杯茶再走。”龙后铭此时已知那老妇身负绝艺,先前不过是假意跌倒,便放心道“如此有劳了。”那老妇家中并无桌椅,二人也就立在一旁等待。
一顿饭时分过去,那老妇竟自未出,杨少恒心中不耐,暗道“这茶喝不喝也不打紧,不知这婆婆又在闹甚么玄虚,不如赶紧离开。”斜眼看向龙后铭,却见他脸上毫无不耐神色,暗自惭愧“这便是我不如大哥的地方了。别人总见我颇为知礼,从不知这于我而言倒似一种工具。像大哥这般发自内心守礼之人,只怕再难寻着第二人。”心里对龙后铭佩服,也就不再浮躁,平心等候。
又过了好一阵子,只见那老妇一手端持木盘,一手仍拄木柺,缓缓地走了出来。杨少恒见她以仅以右手持住木盘边缘,盘上还置着看上去沉甸甸的二只茶杯,却无丝毫摇晃,又是对那老妇一阵佩服。龙后铭却早已奔了上去,双手接过木盘,施了一礼。他让义弟先取,自己才取了另一杯,将木盘恭谨递还。二人取了茶杯,又向那老妇微一施礼,这才喝下。
那二只茶杯一模一样,然而似乎非瓷非陶非石非金,入手甚是沉重,通体如墨条般黑,令人看不清茶水颜色。茶方入口,龙杨二人只觉十分清甜,茶味并不浓郁,但自有一股清香,闻之神怡气爽。
那老妇见二人将茶喝尽,说道“这里没甚么东西,二位可将手中茶杯携回,好让你二人偶而能想起我这几根老骨头。”龙杨二人见这茶杯颇不寻常,不敢收下,龙后铭道“婆婆说哪里话来,我兄弟二人如何敢忘前辈大德,这茶杯还是请婆婆收着自用罢。”便要拜谢辞出。那老妇厉声道“你二人不收,是瞧不起我这老人么?”龙后铭正待分辩辞谢,杨少恒忙道“我二人怎敢瞧不起婆婆?既是婆婆见赐,咱兄弟自会将其好好收藏。”那老妇道“这便是了,去罢。”不等二人再说一句话,自转身去了。龙杨二人只得离去。
这定州城甚大,要回到练兵场倒也是好一段路程。龙后铭待到离那老妇住所已好一段距离,便忍不住问杨少恒道“贤弟,你怎地便允收下那二只茶杯了?”
杨少恒道“这婆婆行事诡密,似是有意来试探咱们。”说着便将那老妇与他的一小段互动说了,惟将他为何会待在那儿含糊带去。接着又道“最后她让咱们等那般久,亦是一个试探。咱们没有离去,也就通过了,她这才将茶杯送与咱们。而既是她执意要送,想咱们再怎么推辞也是无用,不过徒然恼她罢了。”
龙后铭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大赞其聪明才智。杨少恒却突然想起“那婆婆说不定是假意生气,只为迫得咱二人收下,如此说来,我心意她亦是知晓明白。我自恃多计,却仍是翻不出她的手掌心。”又想起自己一度不耐烦,险些无法经过考验,对龙后铭道“比起我来,我瞧她更喜欢大哥你的为人。”龙后铭奇道“此话怎生说?”杨少恒道“大哥的种种举动,皆是出于自然,我却是无此本事。”龙后铭不明其意所指,正待再问,却见他神色间隐隐有些惭愧,不欲再增他烦恼,也就作罢。
正待再寻些话题,只见一名小兵奔来,远远叫道“龙将军,杨大哥!”二人挥手招呼。那兵奔至二人身前,说道“太好了!将军你们在这里!全军上下正等着二位发号施令呢!”
二人微微一惊,杨少恒识得他原就驻于此定州城,并非遂城兵众,抱拳说道“抱歉让众位弟兄担心了。不过要发何号令?辽兵来犯么?”那兵道“是!适才有消息进来,说辽将萧挞凛已向萧太后要了援兵,领了六万大军向这定州城进发,只怕不用一个时辰,便要到得城下。”
二人大惊,互望一眼,龙后铭道“发令之事,还是交与王继忠将军罢,我们遂城兵众不过愿效一些绵薄之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