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中元帝头一个露出了讶色,其余人等亦皆愕然。
这世上确实也有这种奇异之人,只是众人都没想到,这胡妪便是其中之一,此时自是惊奇。
秦素左右环顾,视线扫过面色沉静的俞氏,又扫过一脸倔强与委屈的阿蒲,最后,仍旧停落在了中元帝的脸上。
“儿臣在此先谢过父皇。”她忽然地便开了口,所言所语,却是与胡妪的叙述并不相及:“谢父皇此时、此刻、此际之不罪之恩。父女情分、缘尽于此。父皇所为,想来……还是疼儿臣的罢。”
款款语罢,秦素站起身来,一身如火的红裳在大殿中明艳着、鲜烈着,似是能灼瞎人的眼。
她向着中元帝盈盈一礼,复又直起身来,平视着这位大陈的君主,淡然道:“儿臣自知来日无多,父皇此刻还能容儿臣把话说完,将事情理清,儿臣拜谢父皇圣恩。”
“我儿果然聪慧。”中元帝似凉似热地看着她,抬手拄着下巴,目露兴味:“孤就是想要瞧瞧,瞧瞧你能玩儿出什么花样来。”
“再多花样,总逃不出父皇掌心。”秦素淡然语道,拂了拂衣袖:“既是父皇暂且不罪,儿臣便继续解开此谜,也好给父皇一个交代,父皇看可好?”
“准了。”中元帝懒洋洋地说道,仍旧拄着下巴,眸色渐深,晦暗难辨。
听了这番对话,这殿宇中的大多数人,对秦素倒也有几分佩服。
死到头临,竟然还一心想要掰扯清楚事实,且还拉了这一堆人来垫背,这位公主殿下的心可真够大的。
秦素此时已然归座,继续问那胡妪道:“妪再往下说吧,时辰还早着,慢慢说,不着急。”
胡妪像是已经麻木了,听了秦素的话,便又说道:“那山崖下的死尸,全都是秦家的仆役。我后来大着胆子数了数,加上我在内,一共七人。夫人带去白马寺的人……也就七个,也就是说,所有陪着夫人在白马寺静修的仆役,全都……死了。待数清楚之后,我……我就想起了夫人这段日子的古怪,越发地害怕,也不敢大声呼救。因身上伤口疼得紧,我后来……便又晕了过去。等我再醒过来时,却是躺在了一个猎户人家的榻上,却原来他夫妻二人进山山打猎的时候,见我还有一口气,便救下了我,倒叫我活下了一条命。”
殿中一片岑寂,唯她的语声絮絮响着,听在耳中,颇有几许凄凉:“我养了一年的伤才算好全,等伤好后,我就离开了大凉山。正好那段时间外头又遭了天灾,我出了山就遇见了好些流民,我便混在流民里头,去了与江阳郡相临的汉嘉郡,此生……再也没有回过秦家。”
她慢慢地止住了话声,向秦素躬了躬身。
纵然早知其事,此刻听她所言,秦素心下依旧有些感慨。
这胡妪九死一生,辗转他乡,再不曾归于故里,经历委实凄惨。而她被秦素找到,也是因为秦素从白马寺那里开始查探俞氏当年静修之事,这才千辛万苦地找到了胡妪这个人证。
如今,胡妪的供词,终是让秦素挖出了秦家最大的一件秘密,而有了此番供述,秦家那一盘乱棋,也渐渐地理出了一个大致的脉络。
“你说你没回过秦家,那你怎么就能一眼认出你家大夫人并大娘子呢?”秦素缓声问胡妪道:“你之前也说了,俞氏后来都不叫你家大娘子出来见人,如今年深日久的,你如何还能记得她的样貌?”
“大娘子生下来的时候,我就在边儿上,她长的什么样儿,我记得很清楚。”胡妪说道,语声中似是有了几分回忆:“她生得秀气,眉眼精致,打小儿就很好看。刚到白马寺的那段时日,夫人整日念经,大娘子和大郎君都是我一手照看着的。我……拿大娘子当了半个女儿来看的,她的长相,我自不会忘。”
说到此处,她微微抬起身子,用一种更为清晰的声音说道:“就算是化成了灰,大娘子的模样,我也能认得出来。”
“这可真是奇了。”秦素笑了起来,引颈看向了人群中面色惨白的秦彦雅,复又转向胡妪:“妪当知晓,本宫在秦家也住过好些年,本宫认得的大娘子,乃是那一位。”
她一面说话,一面便指向了秦彦雅,含笑道:“那一位,才是秦彦雅秦大娘子。而这一位,”她手指微转,转向了阿蒲:“这一位,乃是当年俞氏捡回来的弃婴,在秦家时叫做阿蒲,乃是德晖堂的小鬟。不过如今人家可不再是使女了,而是被桓家认了回去,说是桓家丢了的十三娘。”
“他们一定弄错了。”胡妪慢慢地说道,语声虽缓,语气却十分肯定:“那个女郎根本不是桓家的什么十三娘,她就是秦家大娘子秦彦雅,她现在的脸模子与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言至此,她再度回过身去,那双混浊却又不失精明的眼睛,在秦彦雅的身上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良久,方转首禀道:“若是仔细些瞧,殿下所说的这位秦大娘子,倒是有点像是夫人当年买下的那个女婴。”
大殿中安静极了。
胡妪的这番话,将此前三皇子所言,一举推翻。
这结果纵然众人皆想到了,可此刻亲耳听胡妪说来,仍觉有些震惊。
真公主与假公主,真秦彦雅与假秦彦雅,这乱麻一般的线,在胡妪的叙述中,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场中诸皇子看向秦素的视线里,皆变得有些异样。
凭心而论,胡妪的话可比三皇子的所谓推测有条理多了。秦素应该就是真的公主,而那个桓十三娘,实则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族嫡长女而已。至于桓家被偷走的那个女婴,说不定早就死了。
只是,事到如今,实情已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中元帝想相信什么,或者说,哪一种结果对中元帝对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