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节,上海没有下雪。湿冷的风呼呼的刮,黎嘉骏尝试着向重庆打个电话,结果果然是线路不通。
如果二哥还在武汉的话,那他为什么不想办法递个信来呢?这一段时间,联络不上家里,又没什么事情做,黎嘉骏觉得自己过得浑浑噩噩的。她知道自己这个状态不对,这几乎已经类似于那些上过战场的老兵,一旦手中没枪,就感觉干什么都不得劲。可此时自己贸然就给自己决定了接下来的去处,她却又心虚得不行。
不是因为可能放了余见初鸽子,无法在未来某一天跟着他乘风破浪到达大后方,而是因为老远不知何方的家人。
她还记得去北平时,二哥火辣辣的一掌,那时脸上麻麻的感觉,现在想起来还在留有余韵。
那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作死是什么结果了,至少在二哥这儿会是什么下场,她已经深有体会。可是细想之下,她也能明白,这么多年来,家里其实一直在努力让她像一个正常姑娘那样生活,可是她心底里却完全抵触那样的生活方式,在她看来,身在这样的乱世,本身已经和正常生活dbye了。
但事实上,即使已经发生了南京大屠杀这样的事情,正常生活对于社会上层的淑女来说,依然是触手可及的,余莉莉就证明了这一点,甚至说,她们可以活得理直气壮幸福美满。
比如时不时的就组织慈善晚会,募捐了生活用品给前线战士;或是资助一些剧团,让他们直接为在胶州路孤军营内被关押的“八百壮士”表演;最多的则是参加一些“慈善”拍卖和赌马,贡献资金供应前线。
对他们来说,资金真正的流向并不重要,重要的就是过程,而作为万千百姓中的小股人群,他们究竟玩什么花样,有余力关心的并不多。
早上,黎嘉骏收到了余莉莉的邀请,参加商务部举办的除夕慈善拍卖会。自从黎家人全线撤走,黎嘉骏基本已经游离于上海的交际圈之外。想当初在杭州的时候,时不时回上海,紧跟着二哥走亲访友上蹿下跳,二哥负责在前面萌萌哒,她就负责在后头默默哒,出去遛一圈回来,半点感觉都没有。以至于现在,她有种自己是外地进城打工的农民工的感觉,举目无亲的。
几乎没怎么思考就拒绝了邀请,余莉莉一点也不意外,她似乎是得过余见初授意,但凡有这样的活动都带黎嘉骏一份,然而黎嘉骏宁愿出去闲逛,也不愿意参加,逐渐的,类似邀请也就成了个例行问候,不再有任何实际含义。
但年还是得过,她在房间里思考了一下,决定除夕夜在自己家过,做点菜,安安静静守个岁,然后香喷喷睡一觉,过可能是在上海的最后一个年。
可惜没有电脑和网络,否则该是个多爽的年,没有长辈带着拜年,没有觥筹交错你来我往的年夜饭……宅女的终极除夕。
她看了看钱包,决定去银行补充一下,然后下午趁菜场收摊前买点食材,尽量做一顿丰富的大餐。
下楼的时候,正遇到余见初进门,余管家正指挥着下人装饰大厅,看来这次年夜余家会搞一次大的年夜饭,看到黎嘉骏一副要出门的样子,就指了指门边,意思旁边说话。
“出门?”他的声音低低的,作为一个大忙人,他拥有着一个忙人该有的脸色,这阵子更是急速憔悴,眼窝都深了一点,脸型消瘦成了一个鞋拔子,黑眼圈极为明显,嘶哑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惫。
“是呀。”黎嘉骏端详了一会儿,噗的笑了一声,“你这样子,比我当年还像大烟鬼。”
余见初挑了下眉:“那看你现在的样子,大概我还有救,怎么,有事?”
“是啊,去买点菜……哦,你们是请了不少人来过年啊?”
“很多叔伯把妻女都送走了,我们这儿就认真办一桌大的,大家一块聚聚……你要买菜?不与我们一道?”
“我想回家吃。”黎嘉骏笑笑,“过了年就要走了,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在这儿过年。”她见余见初眉一皱,立刻道:“我还没和你说吧,前日刚决定的,过了年我就去徐州了。”
“徐州……”余见初沉下脸,盯着她问,“你不去重庆了?”
“什么时候才能去重庆呀?”黎嘉骏苦笑,“你们全家都没走的意思,告诉我,你们是不是打算去香港?”
余见初沉默不语,表情很是挣扎。
果然……黎嘉骏心里叹了口气。她一直不好意思追问余见初什么时候出发,一方面是他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明显是脱不开身;另一方面就是,他全家都没见一点要撤大后方的意思,一直轻松自在我行我素,这种情况必然是心里有底,而与国家共苦难的大后方显然是无法给他们如此轻松的氛围的。
而最关键的一点是,杜月笙十一月份的时候,去了香港。
余家是死死绑在杜家身上的,要是暗帝去了香港,余家何必奔重庆受苦受难?余见初倒不会是一开始就知道这点,特地留着她坑她,只是他毕竟有那么一大家子在,也并非家主,老爹和顶头上司做了这般决定,他自己也愁苦。
黎嘉骏心底里很无奈,干脆自己说开来:“我也只是猜猜,其实确实还是去香港好,要不是不得已,我也不想去重庆,不过现在正好有了这个机会,我就再跟去干一票,你也不要有心理负担。”
余见初死死盯着她的表情,似乎是想看出点强颜欢笑来,他沉声道:“我这几天一直在设法与令兄联系,想先带你去香港,护照也在联络人置办,我不是想瞒着你,只是你一人去重庆,我是决计不会放心的。可你现在……徐州?”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压抑着什么:“黎……小姐,你未免也太……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我知道,现在中外记者全在那儿关注着第五战区的情况,一旦有危险首先就会组织记者撤离,我会很安全,说不定到时候还能搭上前往重庆的专机。”黎嘉骏信口开河。
“一旦有危险,你怎么保证你能搭上专机?”余见初一语中的,“嘉骏,你知道我可以照顾好你,不要涉险,否则我……怎么和令兄交代?”
“要么我去重庆,沿途日军飞机轰炸;要么我去徐州,那儿还未成为前线。我总归是要独自走一条险路的,走哪条自然是我来选。”黎嘉骏微笑,“香港什么的,我还是不去了。”
她就是个来作死的人,隔岸观火什么的,她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