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穆尘倒是不大信世上有如此人,但刚想张嘴反驳,想了一想张佳木的风度神态,竟是与眼前这人说的也差不多,于是一时语滞,只道:“喝酒,喝酒!”
那人拿的酒是用汝窑的瓷瓶装着,华贵非常,但并没有杯子,自己举起来喝了一口,然后递给徐穆尘。
徐穆尘接过来便也是一口,倒是比那人喝的还多一些。
“咦!”那人叫道:“这可是御酒,你小子耍无赖,故意比我喝的多。”
“这……”徐穆尘也是潇洒不拘小节的人,看了看那人,哈哈一笑,竟是举起瓶来,又是大口饱饮了一口,然后,才把瓶子放来,坏笑一声,竟是一副你能拿我如何的表情。
“坏,真坏!”那人真的是很随和,把瓶子抢回去,也是大口而喝,喝完之后,才长叹口气,摇头道:“真是受罪啊。”
徐穆尘笑道:“这几天算什么?都辛苦十来年了,好不容易有下大场的机会,何谈辛苦二字?兄台,想想那些苦了一辈子,连大场边也没摸着的人,我等已经够幸运,说辛苦,也是太矫情了一些啊。”
“你这话说的是了。”那人改颜相向,摸了摸头皮,笑道:“你也真有趣,罢了,大约你也看的出来,我不是寻常举子。”
“是!”既然对方这么说,徐穆尘也肃容道:“兄台大约是哪家亲贵的子弟吧?”
从对方的酒瓶,再到衣饰,还有大场里的这种傲气,这样的风度当然不可能是普通人家的子弟了,普通人家的子弟好不容易进来,一心想的就是考中贡士,然后扬眉吐气,接着就是荣华富贵,现在的大明已经不是洪武年间了,那时候文武并重,其实是武重于文,武官的待遇福利都远远超过文官,而文官的俸禄极低,简直不够养活家小,也请不起师爷,凡事都得亲力亲为才行。
一个知县的年俸是四十五两,而县衙门里头的马夫和柴薪差役的年俸也是四十五两,这个标准让很多文官尴尬,觉得斯文扫地,但洪武爷不是和你讲理的人,一旦贪污,哪怕只有十两,闹不好也是剥皮实草的下场,洪武年间,被杀的文官不知道有多少,反正文官倒霉的很。
那会制科也不是正常举行,洪武爷重视的是国子监的监生,用监生,保举,查贤等诸多办法来充实他的文官队伍,想要避官不做,隐居于乡免生事非,那也是不成的。一句话,天子征召,避而不就是何居心?很多隐士,就是因为避居不理世事反而丢了脑袋,总之,这位英明神武的皇帝,把文官们治的妥妥儿的,洪武年间号称是圣明之治,其实从那个年代活过来的文官,都得互相拱手,互道一声:“侥幸!”
现在就不同了,表面的俸禄是没有增加,但大明的绅权很重,当了官就是士绅,少纳粮或是不纳皇粮,可以从容的兼并田土,几任县令下来就可以成为富豪,而且不象普通商户和地主那样被人宰肥羊吃,因为退职的官员也是官员,按祖制是有权参与地方事务,所以地方官也不敢随便得罪的。
况且,文人当官都是科举中得来的,有座师,有同年,再加上同乡,势力交结,声气相连,得罪一个就是得罪一窝,除非是那些实在不上路的文官,不然的话,谁都有一群党羽的。
再有贪污得法,加征火耗,常例银子,冰炭敬,哪怕就是不贪污,弄点印结银子什么的,也不可能一年就四十五两和三十石粮的收入了。
现在的大明,当官已经是最佳的投资,每次开科取士都使得全天下的读书人如痴如狂,待遇当然是头一份的。
要还是洪武年间那样,鬼才应考!
总之,利欲熏心,进场之后能保持文思清明的,就算不得了,更加别提放浪形骸的纵情欢饮了,而且,贫家小户出来的,打扮可以勉强为之,气度仪表却是和这些世家公子差的远了,徐穆尘眼前这个,肯定是一个大家公子,甚至是勋戚之后,从昨晚起,他就已经看了出来,并且深信不疑。
果然,对方洒然一笑,站起身来一揖,笑道:“弟王增,靖远伯王讳骥之嫡孙。”
“啊!”徐穆尘虽然猜对方是勋戚,不过居然是赫赫有名的靖远伯之后,还是叫他吃了一惊,他也连忙起身,还了一揖,起身之后,才正色道:“失敬的很,尊祖父真的是久仰了,允文允武,国朝柱石重臣!”
“唉,”王增夹了夹眼皮,很有点调皮的笑道:“我这一生,想要追上我祖父的功绩,怕是难了一些啊。”
“这个……”徐穆尘很想劝慰一番,但想来想去,也只是道:“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王兄,就不必说这种风凉话了。”
他虽然敬服对方的家世,说起话来倒还是不大客气,王增不仅不怒,反而喜道:“徐兄,我和你对脾气,其余的一些同年兄弟,要么假惺惺的装硬气,要么就是一见小弟就巴结,要不然就是敬鬼神而远之,好象沾了我就是巴结权贵,天可怜见,我若是权贵,又何必来遭这份罪。”
徐穆尘听他说的有趣,不觉失笑,但他摇头道:“兄这种身份,将来袭为伯爵是注定的事,下不下场,其实不相干的。”
这倒也是实情,但王家的私事,又何能解释的清楚?王增张口结舌,正不知道如何措辞的时候,好在,有人来替他解围,却是几个号军来送饭来了。
他们枯饮无聊,正好饭也来了,徐穆尘跑去看看,只见年锡之也写完了一诗一题,第二题也已经开笔,于是做好作歹,把年锡之也抓了来,王增倒也知道年锡之的事,因安慰道:“年兄,不必着急,有佳木从中设法,令尊可保无忧,不仅无事,可能仕途还会有更进一步的机会就是了。”
“咦!”年锡之大为惊奇,问道:“王兄,与张大人相识?”
“岂止相识!”王增习惯性的眨眨眼,笑道:“我和佳木相交莫逆,其实是没换帖的兄弟一般。只是我文他武,走的路子不同罢了。”
“哦!”徐穆尘这会也是恍然大悟,他笑着问道:“适才所夸说的人,是不是张大人?”
“当然是他喽,不然还有谁?”
徐穆尘抚掌大笑,只道:“适才你说,我还颇不服气,因为我觉得,能比张大人还强的人,我还真没见过。现在一说,可见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原来你说的,和我心里想的,竟是一人,来,王兄,为这个我们就得干一口。”
王增却是一把将酒瓶抢过来,自己仰脖大喝,没几口功夫,一瓶好酒就已经见了底。他把酒瓶一扔,才笑着道:“这玉露春酒太淡,进场也不敢多喝,这可不能给你留了。也罢了,出场之后,我来做东,我们好好喝几场好了。”
“一言为定。”
三人嘻嘻哈哈的说定了,引得四周正埋头苦思的举子一通白眼,不过饭车过来,大家也就纷纷出号领饭,气氛一时轻松起来。
贡院的饭,比乡试就强的多了,乡试时,饭里全是瓦砾碎石,用的也是吃不下嘴的糙米,再清寒的举子,也会自己带着饭食到贡院里来做饭,不然的话,三天下来非得把自己噎死或是饿死不可。
会试毕竟是考的举人老爷,身份不同,地位也高,待遇当然也就更加提高。饭,是蒸出来白粳米饭,用一个个瓦罐子装着,正热腾腾的冒着热气。
至于菜,那就只有一道,宽汤烧的红烧肉,隔着几十步远,都能闻到浓郁的肉香。
饭香肉香传过来,王增也是食指大动的样子,他笑着道:“贡院的饭也很有名,父亲不曾中举,常被祖父拿贡院的饭来奚落,而今我可要尝此味了,回去之后,倒是要和祖父好好说道说道。”
国家抡才大典,王家的爷孙居然是这般模样,徐穆尘和年锡之都是哭笑不得。
不过,从昨夜到现在,早晨是吃了一小碗米粥,不过配菜犹佳,是张佳木特别馈赠的一小碟咸辣椒,这东西存着很少,多半留种,虽止一小碟,不过张佳木请客为的就是给辣椒造势,现在京城之中,到处都知道锦衣卫的张大人弄来了稀罕玩意,一斤辣椒比一斤黄金还贵,两人得此一碟,当然已经是感激涕零了。
现在有肉有饭,自然要吃得一饱,于是三人盘膝而坐,等号军送上饭来,就是一起开动,大快朵颐起来。
等吃完饭后,年锡之先告辞,他不象眼前这两人,王增是家学渊博,王骥自己就是永乐年间的进士出身,学问当然是好的,府里也请了大批的儒士来教导王增,所以王增虽然年纪不大,比年锡之还小很多,但是论起学问,王增就比年锡之强的多了。
徐穆尘则是天赋最佳,过目不望略有夸张,但下笔千言倚马可待,却也是差不离。三人之中,年锡之心思最重,所以吃完之后,就第一个回号里继续苦思写作了。
倒是徐穆尘现在知道了王增的身份,想了一想,决定把刚刚的发现向着王增和盘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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