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灵堂里,正拜祭完的纪希安听到身后脚步声,望见进门来的是纪世南,低头唤了一声,身子往旁边让了让。
纪世南略一颔首,算是应了,并没有多说话,只沉默地接过一旁守在灵堂的纪伯递过来的三炷香,视线落在安静躺在棺木里的纪西舞身上,眼底目光深沉。片刻,他才举着香俯□去。
祭桌上白色蜡烛已经烧了过半,层层叠叠的蜡油堆积在烛台上。偌大的黑色“奠”字映衬着雪白的墙上,在微弱的烛光里晃动,在寂静里显出几分寂寥。
将香插入铺满灰烬的香炉,纪世南这才转过身望向一旁的纪希安,开了口道:“你娘身体好些了么?”
纪希安闻言恭敬地低下头去:“好多了。只是娘更记挂爹的身子,时常在耳边念叨,让爹这阵子就不要太忙碌,伤了自己才是。”
“我这把老骨头暂时还撑得住。”纪世南的话语有片刻的停顿,似乎望着墙上的奠字一时陷入了恍惚。纪希安见状,也不敢轻易打扰,等待着纪世南自己回神。
大约过了盏茶时间,纪世南方垂下了头,神色依旧巍然不动,瞧不出什么端倪。他也不看纪希安,只道:“我等会有事要出去一趟,不用等我吃饭了。你也不小了,客人的事,你帮纪伯一起招待下。”顿了顿,纪世南微敛的眼底闪过一丝光芒,“尤其是裴家那边,莫要怠慢。听说晨间裴家四少夫人又昏倒了,你记得代表纪家去看看,带些好东西去问候下。”
纪希安显然并不知情叶结蔓昏倒的事,稍稍一惊,随即顺从地应了下来。见纪世南话落就抬脚往外走去,嘴唇动了动,忍不住唤住了对方:“爹。”
纪世南脚步一停,身后传来纪希安有些犹豫的声音:“裴家……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纪希安虽不喜理会这些商业上的纷争,但毕竟是纪家人,有些风声难免传入耳中。何况前几日去找尧远的时候见他神色难掩憔悴,心里难免起了疑惑。问他,却也不说,想来是裴家家事。联想到之前裴尧允突然返回,纪希安自然多少也猜到些事情的严重性。
“这些事,你不用管。”纪世南没有转头,并未正面回答纪希安的问题,只淡淡丢下话来,“我知道你同裴尧远是挚友,但你毕竟是纪家人,有些事,能帮的帮,这是情分,不能帮的,就不要把自己拉进浑水里,这是本分。你也不小了,不要给纪家惹祸上身,知道吗?”
言罢,纪世南也不理会纪希安的反应,兀自抬脚就跨出了灵堂。
纪希安目送着纪世南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唇边不禁泛起一丝苦涩的笑,转头望向棺木里的纪西舞。棺木里的女子面容依旧清晰,眉眼之间静若处子。纪希安忽的叹了口气,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得到的声音喃喃道:“这纪府,可当真没有意思。你忙了这么多年,到头来结局还不是这般凄凉……”
这边,离开灵堂的纪世南已经往外走去,守在门口的侍从很快跟了上。那人一身黑色劲装,身形结实,扣子扣得一丝不苟,衣衫上不见褶皱,面无表情地跟在纪世南身后,往府外走去。
待出了纪府,纪世南这才开了口,低声道:“小嵩。”
“在。”被唤做小嵩的男子在纪世南身后应了。
“等回去以后,你再好好留意下那个裴少夫人。我总觉得她有些不对劲。”纪世南的眉微微皱了皱,偏头吩咐,“你说之前有看到宁心从她房间出来,是么?”
“是。”男子低下头,声音如铁。
“宁心啊……”纪世南重复了一遍,神色有些沉吟,片刻方正了色,“算了,她应该翻不出什么大浪来,估计是想给舞儿找凶手罢。只是不知那裴少夫人为何那么在意?”顿了顿,“这段时间,你可还有发现什么反常?”
男子沉默地抿着唇,垂下的目光晃了晃,随即摇了摇头:“暂时还没发现,只是觉得那裴少夫人言行总有些说不出的诡谲。”
“嗯。”纪世南并不怀疑对方的话,脚步不停,拐入一条小巷,继续往前走去,脸上神色依旧显得威严肃然。事实上,他一早就派人彻底查过叶结蔓的底细,但并未发现与舞儿有任何联系,确定两人确是不相识。只是越是如此,叶结蔓的行为就越令他有些捉摸不透。难道这人当真只为素不相识的舞儿才一直探听那些事?还是说……其实另有图谋?
身后,小嵩抬起头。抬眸间,夕阳晕红了那张微黑的脸庞。他的手动了动,摸到衣襟处,然而很快顿了住。那双黧黑瞳孔中,极快地泛起一丝复杂神色,右手重新垂下去,宛如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迅速抬脚跟了上。
这样又走了一刻,路上人烟渐渐稀少。有炊烟自屋顶袅袅升起,散入晕红的天际余光中。纪世南也不说目的地,小嵩自然不过问,只沉默地跟在后面,保护着纪世南的安全。直到行至一座小桥处,纪世南才停了下来。
桥边有几枝紫藤,开得正盛,花簇团团地往下垂着,在这分寂静里显得有几分热闹。有一些被晚风扬起,落在桥边青石上。纪世南步子一转,已经拐进了桥边的一间酒楼里。
柜台前的掌柜抬头望见纪世南,微微一惊,随即连忙迎出来。
“老位置。”身后小嵩话语简短地说了句,很快由掌柜亲自领着往二楼走去。
待到了雅间门口,掌柜停住了脚步,俯身行了个礼:“纪老爷,东西已经备好,请慢用。”
纪世南颔首,并未多做寒暄,径直踏门而入。
雅间装饰得并不算奢华,却十分大气。壁上有九盏古铜色的壁灯,被雕成不同的兽头模样。房间里有一道画屏,上面是一副水墨山水画,下笔气势磅礴,显出几分波澜壮阔。纪世南方挨着桌子坐下,屏风后已经缓缓步出一个人来。
窗外夕阳很快往下坠去,晕红光芒渐渐淡褪。一个身着锦绣罗裙的女子自屏风后走出,步履聘婷,缓缓而至,手里还拎着两个药包。
“长话短说。”纪世南对此并不惊讶,似是早就知道房间里有人在,稳稳地接过桌上已经泡好的热茶,端正着身子轻轻抿了一口。
“是。”那女子略一颔首,上前一步,走到纪世南身前,压低了声音道:“五小姐去世前,夫人有段时间与纪越少爷碰过几面,两人在房里呆了片刻,支走了其他人。事后我曾想探听一些,但夫人口风极严,我也不敢惹夫人怀疑,因此没再继续追问。只是……奴婢怀疑夫人多少知道一些关于五小姐的事。别人可能不知道,老爷该心里明白,因为三夫人的事,夫人和大少爷、四少爷向来不合,纪越少爷跑来夫人这里,我觉得实在不对劲。又是在五小姐出事前。”
“舞儿离开那阵子,夫人可有什么异常?”
女子略一沉吟,摇了头:“那倒没有。”说完,女子迟疑了下,又继续道:“不过五小姐离开纪府前,夫人有派澄儿去找过宁护卫。这事老爷想必也多少知道了。昨晚晚上宁护卫还偷偷来见了夫人,也提起了这件事。那时我正好从夫人房间退出来,想起忘记取空了的药碗折回去拿,正巧听到了里面说话声音。”
纪世南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只沉声道:“还说了什么?”
女子抬眸望了一眼纪世南,应道:“还说了关于一些裴家四少夫人的事。说起来,那个裴少夫人最近好像在打探五小姐之死,实在令人想不通。这些毕竟涉及纪家隐秘,何况如今裴家的事刚捅了篓子,再被她查下去会不会……”
纪世南抬了抬手,似乎知道对方想说什么,及时止住了女子的话语,打断道:“她那边我会留意的,你好好注意夫人那里就好。”
“是,老爷。”女子顺从地停了话头,没有再多说。
纪世南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追问了一句:“夫人的身体如何?”
“回老爷,奴婢观察了一阵,发现夫人的身子看起来并无大碍,只是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她为何还是要卧病在床。”女子皱了皱眉,神色有些不解。
“我知道了。”纪世南望了眼天色,“其他还有吗?”
见对方摇了摇头,纪世南吩咐道:“时候不早了,你先拿着药给夫人送回去,莫要引起他人怀疑。”
“是。”女子颔首,默默退出了房间。
“小嵩,把窗户推开罢,我想吹吹风。”纪世南低头抿了一口茶水,微微眯起眼,忽然道。
立在旁边的黑衣男子一言不发地走过去推开了窗,半坠的夕阳泄下一地残留的晕红,有清风拂面而来,带着点点花香。
纪世南的视线投向窗外,似是若有所思。窗外炊烟袅袅,有热闹的人声传入耳边,房间里却陷入了沉默。那半明半暗的余光将纪世南鬓边一缕白发也染了红,连着那肃然的神色,也在夕阳里似乎显得温和了些。
“小嵩,你跟着我几年了。”过了许久,纪世南突然开了口,视线并未从窗外移开。
“十八年。”小嵩的背依旧挺得笔直,简短应道。
“十八年了啊……你也算是和舞儿一起长大的了。”纪世南的神色有些松下来,目光里带了些感慨,“我那五个孩子里,就属舞儿最聪明,性格也最像我。川儿太鲁莽,希安太软弱,越儿虽比之聪明,却太阴沉。我只是没有想到,最后会变成这样。”顿了顿,纪世南的脸上泛起一丝复杂神色,声音第一次显得有些疲惫,“也是怪我。”
小嵩低下头去,脸上并无什么表情:“老爷节哀。”
纪世南摆了摆手,叹了口气,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身后的男子神色动了动,沉默的瞳孔中晃开一大片涟漪,半晌方渐渐平静下去。他忽然反常地率先开了口:“五小姐的死……真的不查吗?”
“怎么查?”纪世南唇边路出苦笑,“查来查去,还不是自家人的头上,难道还能怎么样不成?传出去,也是让人看笑话。若是别人,我早就剔骨抽筋,让他死一万次了。如今……”纪世南攥了攥手,又松了开来,“是我对不起舞儿。”
听到纪世南这么说,小嵩没有再追问,似乎也明白这一切的结果。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女子的面容。那肤白如雪,青丝如墨,抬眸间总似落了漫天繁星,让人移不开目光。纵是刀落脖颈,也不眨一下眼,似乎连自己的性命也不过一场儿戏。天下人,所有的性命,在她眼里,怕都是不值得丝毫侧目的罢。
他悄然抬手,在纪世南看不到的身后,指尖抚过怀中衣襟下那块坚硬木块,目光流露出一丝挣扎与疑惑。
在看到背后生辰八字的一刻,他就已经毫不费力地认出来,这是属于她的。只是……为什么那个女人会有这个?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打算空的时候上班偷偷更新,没想到最近手头刚拍下来一个任务,所以耽搁了一段时间,又让大家久等了!
这章写的尽量多些,大家先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