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出衡的计划被打乱了。
他无非是想偷得三年的悠闲时间,与杜且过上一段他期待了两世的普通夫妻生活,但他身上有不可推卸的重责大任,让他无法从俗世中挣脱出去,唯有用这样的方式暂时离开,也可以保护杜且不再受太子的惦记,也同样远离纪澜对她过往的种种影响。
可有些时候,人算不如天算。
他算无遗策,还是算漏了最后一步。
外放没错,可外放的地方他没有认真地想清楚,也并不是他能左右的。
“明日我让阿松送你回河东。”厉出衡明白这一趟江南之行凶多吉少,他不能因为自己的私欲而赔上杜且的性命,她重活一世,应该更好地活下去。
杜且不解,“说好的一起外放,怎么又让我回河东?你也说过若是到了太子的封地,唯恐性命不保,既然是如此危险,我又如何能回河东?”
厉出衡说:“你去了又能如何?我尚且顾不了自己的性命,又如何能兼顾你。”
“那我就更要去了。”杜且说:“你一个人身处险地,而我在河东又怎么能呆得住?兴许圣人也是借你的外放,考验一下太子,若是太子对你不利,那不等同于是自掘坟墓,你在太子的封地出了事,所有的矛头都会指向太子,他如何也不能安然的。”
“话虽如此,可圣人对太子的偏袒朝野皆知,我还是不能让你涉险。”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吗?夫君,阿且做不到。”杜且目光坚定,“你在哪,我就在哪。你总说我不在意你,总是把过多的精力分给了别人。可是你总是让我置身事外,把我保护得太好,可你我是夫妻,再多的困难和危险,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虽然我帮不上你什么忙,但我是你的妻子,是要和你过一世一生的人,你不能半途把我抛下,自己去历经生死。而结果无非是两个,一个是你历劫归来,可你的过往我始终不曾参与,你我会渐行渐远,一个是你再也回不来,那么我会抱憾终生,你也会错过与我最后的相处时光。所以,还是让我去吧,再糟的结果不过是同年同月同日死。”
厉出衡动情地抱住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滴热泪滚落,唇角笑着知足的笑意。
前世他总是一个人,一个人走到了权力的巅峰,无人相伴,夜深人静,他总是有太多的遗憾袭上心头,而一直留在的心中的是那道惊鸿一瞥的身影。那是杜且的笄礼,也是他的初见,但当时他在遭拒后,却没有极力争取,而是看着纪澜因为误闯香闺而与杜且结为夫妇,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开口表明他的身份,就永远地和杜且错过了。他当时也只是一笑置之,他肩上的责任太重,不允许他有太多的时间为自己考虑。求学,入仕,直至权倾朝野,他总是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那份无边的孤寂与清冷,唯一的安慰却是那惊鸿一瞥的初见。可他明白,一无所有的自己不配拥有她。
当他站在权力的巅峰时,却发现自己是她不幸生活的始作俑者。倘若他能勇敢一些,在她嫁给纪澜之前带走她,她就不会在清远侯府遭遇那么多的苦难。而当他想要把她从火炕里救出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一手捧上皇位的男人,用极其肮脏的手段占有了她。
杜且最终死在他的怀里,兴许是对他的一种补偿。
可也是从那时起,他开始了种种报复。那一段时光是更加无望的孤寂与黑暗,整夜整夜无法成眠,最后死于疲劳过度。死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他被绝望吞噬。
重生以来,在重遇杜且的十八年时光里,他还是一个人,为了与她重逢而不得不提前做好准备,能让自己多出时间来和她相处。
可他还是高估了自己。
在厉出衡外放旨意公布的同时,杜战也被派往滇南驻守,杜如笙听到消息之后,大为震惊,甚至上表要把杜且留在京中。他在上表中说,杜战和虞氏不能在跟前尽孝也就算了,毕竟杜战需要人照顾,但杜且不能走,因为贾氏病重,家里不能没有人照料,她和厉出衡还没有孩子,留在她京城照料也是无可厚非的。
在此之时,杜乐已经被他送进东宫,若是杜战离京,杜家可谓是人去楼空,只剩杜如笙和贾氏。他在这个时候要把一个嫁了人的女儿留下来,可以说是毫无道理可言。但他却说得理直气壮,上表到兵部后,太子觉得甚是有理,便送到了中书门下拟旨要求杜且留下来,以为天下孝道之典范。
可是旨意还没下,厉出衡已经带着杜且离开了京城赴扬州上任,宣旨的小黄门找不到人,把旨意拿了回来,气得太子都胀红了脸。但太子不能在甘赋冲和甘宁儿的面前表现出来,他已表示过他的悔改之心,眼下是各种谦逊恭良。
他在迎杜乐进宫的时候,甘宁儿并没有表示过不满,甚至还是乐见其成,但他明白,在迎娶甘宁儿还不到半个月的时候,又娶了新的庶妃,必然会让甘家感到愤怒。所以,他只是把杜乐迎进宫,却又置之不理,与甘宁儿花前月下,一派儒雅翩翩。
其实,杜乐和杜且长得全然不同,甚至连杜且的神韵都没有。杜如笙想把杜乐送进东宫的时候,他曾经反对过,但他一再地表明自己的忠心,他也只能是笑纳。杜乐和杜且是姐妹,日后杜且进宫的机会很多,他总能再把杜且占为己有。
厉出衡的外放打乱了他的计划,但杜如笙上表要留杜且,他向中书门下施压,可还是来不及了。
圣人把太子叫过去,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有些人既然不能为我所用,还不如弃之不用。”
太子愣了一下,笑道:“父皇不能这么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不必过份地强求。儿臣相信,只要儿臣努力勤勉,必定能给大梁一个空前盛世,不会让父皇失望。也会让那人不相信儿臣的人明白,并不是他们不选择儿臣,而是儿臣不要他们,没有他们,儿臣照样能开创万世基业。”
圣人默许地点了点头,“你有这份信心,朕心甚慰。”
“以前是儿臣不懂事,叫父皇担心了。”太子的态度十分谦卑,“儿臣想请父皇多为儿臣请几位先生,每日为儿臣筵讲,儿臣以往有太多的不足,还请父皇成全。”
于是圣人又点了几位翰林学士每日入宫筵讲,太子始终是谦逊而温和,渐渐得到朝野的改观,这已是后话。
此时,已然出京的厉出衡和杜且正踏上未知的前路。
那是一路他们都不曾经历过的时光。
杜且至死都没有再离开过京城,清远侯府和京郊的别业已是她的整个世界,她的心中有期待,但更多的还是担忧。就算是重活一世,仍然逃不脱的还是东宫。她见识过东宫的手段,那些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残忍,她不想再经历,可却不得不面对。
至于厉出衡,有杜且陪伴的日子,就算前途渺茫,他也有披荆斩棘的力量。
二人各怀心事,一日狂奔了四十里地,终于在驿馆入住休整。
“累了吧?”厉出衡拧了巾栉给她擦手,“一路南下,也快到春天了。江南的春日最美,正好你可以沿途游玩过去。”
杜且摇头,“哪有心思游玩,还要赶紧到任上,免得又让人拿了话柄上奏你。”
厉出衡满不在乎地说:“只要出了京城,暂时也就没有那么多的顾虑,暂时他们还不敢让我死在路上,毕竟我在朝堂上闹了不小的动静,这么快让我死,会寒了世家的心,我们应该能一路平安到达扬州。”
杜且却不这么认为,“路上最易有意外发生,还是要小心为上。”
厉出衡笑道:“好,都听夫人的。”
“这次出来走得匆忙,只带了白芍一人,可白芍跟我多年,到了江南还是给她寻一个好婆家。”杜且看着白芍一个人在外头忙碌,“你身边也不能只有阿松,他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我总怕他做事不够稳当。在京城他是吃得开,可到了江南他这般莽撞难免要吃亏。”
离开得太匆忙,杜且都没来得及把人手打点清楚。如今只有白芍和阿松能用,委实有些捉襟见肘。
“这个不用担心,过几日……”
还没等厉出衡把话说完,就听到驿站外面传来马的嘶鸣声,“老子来了,莫归你在哪里?”
厉出衡默默地抚额,“这速度也够快的。”
来人是谢桐。
多日未见,谢桐黑了不少,还是那般清瘦的模样,却比以往结实许多。
“你怎么来了?”杜且讶然。
谢桐从案上捞起一杯茶,仰头饮尽,“老子说要跟杜战走,我爹不准,杜战也不让我跟,然后我就跟齐王要了旨意,跟着你们出了城。你们放心,江南是谢家的老巢,有小爷在,保你们三年无忧。”
厉出衡睨他,“谢家来自江南。”
“可谢桐跟我们走,未免也太……”谁都知道谢桐是谢相的儿子,又是与齐王感情深厚,他这么一来,厉出衡与齐王和谢家的关系,也就说不清楚了。
厉出衡呵呵一笑,“不会就你一个人来吧?”
谢桐摊手,“真的就我一个人。”
“那你来做什么?”厉出衡蹙眉,“文不行,武也不行的,跟我去江南吃白饭吗?丑话说在前头,我可不养闲人。”
谢桐说:“小爷我在江南还是很吃得开的。”
“我只求三年顺遂,平安回京。”
“你怎么知道你三年就能回去?万一东宫又给你下套子,你这辈子就回不了京也说不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