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福沉默了一会儿,“我忽然就记起来,我父亲他当年为什么会教我那些所谓的堪舆阴阳了。”他轻声道:“我五六岁那年,夏天晚上,他抱着我在桂树下乘凉,随手给我画了张星图,问我是不是很喜欢。他画得真是漂亮,银钩星斗,二十八星宿,中天紫微垣,他轻轻挥了下袖子,就是天上参商,人间星海。”
徐福看向余子式,“我很喜欢。”
是的,他很喜欢,这一切他都很喜欢,无论是烟波汪洋,还是浩瀚星辰,这些他幼年时痴迷过的一切,他真的喜欢。
他想带着这一双眼,脚踩瀚海,头顶星图,东渡万里,去看一看这个天下真正的模样,完完整整的模样,那里有他幼时的梦想,也有曾经被他遗忘过,不屑过,却又深深为之痴狂过的远方。
那也是那个懦弱的男人,那个被他称作父亲的人所深深痴迷过的远方。
余子式点了下头,想说句什么,又觉得插不上话。
徐福却是说得痛快,这些年想都是偷着想的事儿一件件从嘴里说出来,他真觉得痛快,时隔多年,脑海中终于又浮现出那个懦弱的男人温和笑着的脸。这一切痛快得他想大哭一场,补上当年男人死时他欠他的一捧眼泪。
他到底也没能哭出来。
也是,那都是许多年前的旧事了。
徐福看向余子式,深吸了口气,反正他今天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决绝,打算和这人把所有话都说明白了。那就说清楚,全部摊开说清楚!
“赵高,我不是那种有大志向的人,也心系不起天下苍生,我徐福俗,真的是俗,俗得我自己都没脸承认。”徐福很实诚地对着余子式道,“我对所谓济世根本提不起兴致,坦白说句心里话,天下人死活关我什么事儿?乱世打仗又关我什么事儿,我不想上战场杀人也不想被人杀,对国君也没什么忠义的心思,哪一国安稳我往哪里跑,谁给我口饭吃让我能活下去,我就跪下喊你一声陛下,我徐福就是这么个人,前辈子想要荣华和富贵,到如今觉悟也没高到那儿去。”
徐福觉得自己似乎说的还挺顺,看样子承认自己怂也没想象得那么难啊,又见余子式没什么反应,他索性胆子更大了,“你与李斯冯劫那些人的事,那些朝堂纷争,我不懂也是真的不想懂,以前你让我忽悠陛下,我也听你的话照做了,现在我不想陪你继续了,你也别再拿什么天下苍生忽悠我,还有‘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这些话你留着忽悠下一个人,我觉悟不高理解不了,你要是非得忽悠我,我就回你一句,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余子式点点头,他不好判断徐福这话的语境用对了没,一个道家和阴阳家的结合体说着儒家的话还真是让人有些慌,不过看样子徐福也不是个正经的阴阳家,求仙问药被他当成航海事业发展,占星术看样子是要拿来当成指南针用,徐福这人,做什么都的确是不大正经。
徐福见余子式不说话,当下就十分担心赵大人这人眼黑心狠,背后捅自己刀子。他咬咬牙,伸手拽过余子式的袖子,“你放我走,我就和你说件事儿。”
余子式心中微微一错愕,徐福这人居然还留了一手瞒着自己,他于是问道:“什么事儿,你先说来听听。”
徐福看着余子式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脸色一黑,“你先答应放我走。”
余子式摊手道:“你不说那算了,不过我还是要劝你几句,苟利国家……”
“关于秦皇陵的!”
余子式看向徐福,眼中有了点兴趣。
徐福咬牙道:“我出海需要些东西,我想将我所见所闻全录下来,这是件非常繁琐且重要的事儿,而仅凭我一个人绝对办不到,我需要人手,船舰,武器,将士和粮草,你帮我我就告诉你。”
余子式觉得徐福有些得寸进尺了,他还得忽悠嬴政拨给徐福粮草人马?喂,醒醒!那是嬴政不是朱棣,你是叫徐福不是叫郑和。
“关于不死的!”徐福猛地扯紧了余子式的袖子,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余子式忽然就眯了下眼,“你说什么?”
……
送走徐福后,余子式坐在院子里陷入了短暂的沉思,良久,他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
门咿呀一声响,余子式抬头看去,王平手里捏着封书信向自己走来。余子式眼睛忽然就微微一亮。
“西北的书信?”他接过那信轻轻问了一句。
“嗯。”王平点点头,看着余子式拆开书信。
余子式扫了一眼那帛书,熟悉的字体,熟悉的语气,一封信这么些字,写得仍都是些琐碎至极的小事儿,从白天吃了些什么,到晚上听见胡人吹笛,事无巨细,一字一句平淡至极,余子式几乎都能从这些话中想象出胡亥五年来的日子,想出他一身黑衣牵着马慢慢走在西北军营中的样子。
他捏着那信没说话,许久轻轻笑了一下。
王平忽然道:“大人,我去给你取笔墨。”
“站着。”余子式将那张帛书叠好,看了眼王平。
王平的脸瞬间就塌了下来,“大人,还不写回信啊?”这一年来你就写了一封回信,还就只有“一切安好,勿念”六个字,这也就是小公子有良心,要是换了别人,大人你可把人得罪惨了。
余子式看了眼王平的脸,摇了下头,“这回先不写了。”
王平忍不住摇头道:“大人,你真没良心。”
听了这一句的余子式忽然瞪大了眼看向王平,“你说什么?”
王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他立刻摆手道:“大人,你今天累了一天了吧,我去给你做点吃的,你想吃什么?”
“不是,你刚说……”
“大人!你是不是还有些文书没看啊,我去给你搬过来啊!”王平拔腿就往屋子里跑。
余子式眼见着王平那小子一下子在他眼前蹿没了,一瞬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要是真没良心,你还能在我眼前这么蹿?赶上廷尉大人,像你这种办事半吊子、关键时候掉链子的下属坟头草少说都有两丈高了。
余子式收回视线,再次低头看着手中的书信,良久,他一点点地捏紧了手。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轻轻勾了下嘴角。
再等等,等扶苏开始着手辅政,局势大抵就真的稳下来了。
再等等吧,五年都过去了,不差这么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