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已是子夜时分,徐太平早已躺在床上睡熟,俞依偌还在厨房没有回来,隐约可以听到叮当声响连绵不绝,想是与刘雅萍一起收拾餐后器具。
徐国难被徐淑媛吵得没了睡意,索性从怀里取出《复甫文集》,打开就着油灯看了起来。
《复甫文集》是陈永华一生心血,诗词歌赋表章策论无所不包,尤重论述治国理政保邦安民,融中西学术于一体。
陈永华生性好学无书不窥,闲暇时经常西洋书籍,对欧洲民主思想多有涉猎,并不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腐儒,知道洋人坚船利炮到处殖民,终有一日会西学东渐侵蚀华夏文明,因此不以一家一姓为念,反复强调排满兴汉复兴华夏,意在保存华夏文明屹立强国之林。
徐国难事务繁忙,两天来只抽暇草草翻阅,虽感觉博大精深,却没有真正体会其中韵味。此时静心观看,顿觉字字珠玑句句箴言,每篇文章都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读得入神,不知不觉吟诵出声。“华夏者,炎黄子孙之称谓。《尚书》有云:‘冕服华章曰华,大国曰夏’。华夏乃东方古国,文明大邦,以礼治天下,以义行准绳,以廉树品德,以耻维人心,故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读到这里,徐国难瞧向文章题目,见端端正正写着“华夏不亡论”,笔迹工整,珠圆玉润,儒雅中蕴含豪迈,显是陈永华亲笔书写。
想起文章犹存,斯人已逝,老师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复兴华夏难见成期,心中悲恸,禁不住掉下泪来。
伸袖擦去眼泪,继续向下吟诵。
“华夏肇基,守业维艰。秦汉以来,蛮夷狡虏争相入侵,盘踞中原,窃据华夏神器,变乱汉人冠裳,晋有五胡乱华,唐有安史之乱,宋有金人背盟,明有土木堡之变,乃至元蛮灭宋,满清亡明,华夏千载传承文明,毁于剃发易服;中原万里如画江山,成为腥膻之地。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华夏子孙尽死于蛮夷屠刀,闻之酸鼻,诚不可言!惨哉!悲哉!痛域!”
惨哉悲哉痛域字迹略微零乱,隐隐似有泪痕,显是陈永华书写至此,悲愤难抑,心潮起伏。
想到老师孜孜以求复兴华夏,至死而不悔,徐国难不禁怆然泪下,一滴滴融入旧泪痕之中,脑海念头愈发强烈,好半晌方才拭泪继续往下观看。
“有士大夫言‘崖山之后无中国,明亡之后无华夏’,永华以为不然,蛮夷屠刀能灭华夏之形影,难绝华夏之国魂。五胡乱华大唐崛起,安史作乱宋皇开基,元蛮入踞中原不足百载,太祖皇帝乘势崛起江南,率领汉儿扫灭胡虏,奄有中原江山,重兴华夏礼仪,可为汉魂永存,华夏不亡之明证。满清狡虏逆天背盟,乘我内虚盗踞中原,明令‘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妄图消灭华夏传承,移除汉人风俗,磨灭炎黄记忆,用心之阴险狠毒,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然胡虏无百年气运,永华断言,百年之后当有圣人崛起,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复我华夏之冠裳,弘我华夏之文明,扬我华夏之国威。华夏文明,于斯为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之梦想,期于必成。惜永华年老体衰,智穷力竭,有生之年难见圣人崛起,华夏复昌,惟寄语我辈同志,一切为了复兴华夏,龙潜九渊善保有用之身,有朝一日必将翱翔九天,舒今日之郁积,成中华之伟业。”
读到这里,徐国难心潮澎湃难以自已,抑郁悲愤一扫而光。
他多次化装潜伏满洲侦缉刺探,自然晓得无论政治还是军事,强大满清都不是区区台湾能够匹敌,内心深处时常为明郑前途担忧,生怕有朝一日鞑子入侵台湾强迫汉人剃发易服,大明最后一块江山也惨遭沦陷,华夏文明再无复兴之期。
只是官卑职低,眼见明郑朝延陷入党争内斗不息,文武官僚都把功名富贵置于民族利益之上,丝毫不为台湾前途担忧,心情郁郁却只能徒唤奈何。
《复甫文集》给徐国难打开崭新天地。
按照陈永华的观点,华夏非一家一姓之天下,即使台湾沦陷也只是明郑朝廷灭亡,华夏之魂依旧绵远流传,只要天下汉人牢记炎黄子孙身份,时刻不忘排满兴汉,终有一日可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华夏崛起复兴可期。
驱除鞑虏复兴华夏,这也是徐国难孜孜不倦的梦想追求,想到只要华夏之魂不灭,日后炎黄子孙必将重新崛起,禁不住目光发亮心情澎湃。
“一切为了复兴华夏。”徐国难一字一顿,抬头望向窗外明月,对着渺渺中无数为华夏崛起抛头颅洒热血的先辈烈士喃喃自语,声调激昂。
往下观看,写的是如何在满清鞑子刀下屈身隐伏,暗中传承华夏文明以期未来复兴,正看得入神,忽见文中出现台湾两字,心中微凛,凝神细读,逐字逐句品味。
“台湾北连三吴,南接两粤,上通日本,下达吕宋,实海上交通之咽喉,贸易往来之要地。永华不才,奉延平郡王谕令署理台湾,见其地可用,其民可恃,其资可兴,诚帝王之基也。”
“惜乎满清鞑子以泰山之力攻夺台湾,以台湾弹丸之地必难抵挡,大明苗裔将随之而绝。永华观满清鞑子素无海疆雄图,削平台湾必自弃边海长城。今西夷鼓船东来,台湾原为荷兰夷殖民地,无时不在涎图,一旦有隙必将重新窃踞,国姓爷苦心筹划之策,数万将士跨海征战之功,将毁于一旦,诚为可惜。”
“永华观宇内大势,百年之后航海兴盛,贸易日广,台湾实江浙闽粤之左护,若西夷巢穴其中,永执利剑抵中华之咽喉,圣人惟能望而兴叹,中华崛起倍加艰难坎坷。愿有识之士保台湾于中土,免子孙之忧思。”
看文章题目,是“台湾不可弃论”。徐国难读得痛快淋漓,仿佛面对陈永华接受谆谆教诲,畅论天下大势,令人耳目一新,情不自禁站起身,对着《复甫文集》恭敬行礼,心中默祷。
“老师虽没有见国难最后一面,却委托爹爹传授《复甫文集》,显是把国难当成衣钵传人。国难不才,必将遵照先生教诲,尽平生之力保华夏传承不亡,保台湾国土不失,图崛起华夏于将来,死而后已。”
正自喃喃祷告,房外传来细微脚步声,俞依偌推门进来,见徐国难站在窗前弯腰行礼,面上隐有泪痕,吓了一大跳,赶忙快步走近,抓住胳膊急问道:“国难,怎么了,不要吓我!”神情惶急,眼里几乎要掉下泪来。
徐国难回过神来,把《复甫文集》恭敬收好,微笑道:“我没事,莫要担心。”
抬头见窗外山影朦胧,万籁俱寂,处于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道:“时辰不早,快些安歇了吧。”
俞依偌觉得丈夫神情有些古怪,不敢多问,答应着铺好被子,噗地吹灭油灯。
房内立时漆黑一片,过了会侧耳倾听,徐国难发出微微鼾声,居然已经睡熟。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耳边徐国难呼吸粗重,窗外山风呼啸,想起夫妻回到东宁府就要分别,国难潜伏刺探不晓得能不能平安返回,禁不住泪湿枕巾,一滴滴滚落到棉被之上。
不想惊扰丈夫好梦,俞依偌咬着嘴唇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瞧着模糊不清的帐帘,默默思索心思。
徐国难自不晓得俞依偌情肠百结,睡梦中跟着陈永华穿越到百年之后,看见凶横猖獗的满清鞑子个个垂头丧气,被迫剃发易服的汉人兴高采烈剪去辫子,重新换上华夏民族的曲裾深衣,欢声笑语喜气洋洋。
远处海面战舰林立,兵戈森严,战旗猎猎中传来雄壮嘹亮的军歌: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憾。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
赴水火兮,敢迟留!
光复华夏兮,崛起中华。
杀尽鞑子兮,觅个封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