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南忧抿唇,一双黑漆漆深不见底的眸盯着江小,不知在思考着什么,待江小言尽,伸出一只修长洁白,骨骼分明的手来,接过她递来的酒樽,略微点头,而后仰头尽饮道,“一干而尽,燕姬可放心?”
江小掩着笑面,待他将手中酒樽转了方向,樽口朝下,向她证明滴酒不剩时,江小知晓自己不该再留于此地了。千珊此番应已从睿王府撤退,不过多时,火势渐旺,王府那边便该有人前来报宁南忧了。若此时她不走,眼前之人便会立即察觉不对。若发现她不是燕春娘,又或是察觉燕春娘有所奇怪之处,那么她的棋局便会功亏一篑,一年来的筹划就会全都白费。届时,便是连燕姬此路都会行不通了。
江小郑重其事的跪地而拜,向他磕了两个头以表忠心,而后直身作揖,“燕姬拜别,望大王珍重,告辞。”
说完此番话语,江小便即刻起身,自二楼雕窗一跃而下,在茫茫夜色中消失了身影。
宁南忧立于雅间,盯着那抹消失的身影失神许久,不知忆起了什么陈年往事,眼神竟有一丝失落。
江小逃离了焉水楼,此时千珊已在马市墙角处等候。她迅速脱身与千珊会合。
等在青巷前的千珊在夜色茫茫间瞧见江小奔来的身影,浑身的紧绷这才缓了下来。
江小见到千珊开口第一句便问的是睿王府的状况,“兵符可拿到?”
千珊展露笑容,“烛影功夫了得,已经拿到,我已让人快马加鞭送去陇西,公子与薛青也得到了消息,此时亦于陇西等候。”
江小听此言,点了点头。时逢秋末,夜寒凉,江梦萝穿的单薄,冷风一来,不由打了个寒颤,脸色略显惨白,千珊见状,急忙将身上的软绒披风解下披在了江梦萝身上。
一身暖流向江梦萝全身涌来,她苍白的脸色才稍稍缓了一缓。
她又道,“算时辰,睿王府这把火该是很旺了。千珊,令弟兄们万不可掉以轻心,睿王一旦离开青巷就动手。”
江小搓着自己的手,哈着气。千珊叹了一口气道,“姑娘大可放心,今夜之行开门大吉,必能成功。倒是您,还是同千珊回家宅休憩吧?已是秋末,您的病又该闹腾了,怎能在外受如此寒风侵体?您如今可不是神仙,又遭封印反噬,若得风寒,又该磨去半条命。”
千珊语重心长的劝说江小,她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人间一年又一年,你也是越来越啰嗦了?我不去,我不放心青巷之中的弟兄们。”
江小难得一见的耍闹小脾气,千珊啼笑皆非,又丝毫拿不住她,不由苦恼。最后只能妥协,陪着江小在寒夜里挨冻。
江小此时已撕去燕春娘的假面,与千珊两人缩在角落里盯着青巷的一举一动。不一会儿时间,便只闻远处有马蹄声传来,一名穿着绫罗绸布,简素家仆便装的男子骑着马向青巷奔来。
他在青巷前急刹马蹄,马儿长嘶一声,他遂即翻身而下,火急火燎地朝焉水楼的方向奔去。巷口寂静了半刻,便只见宁南忧一身玄衣,面色霜结,双眸燃怒地从巷口中奔了出来,他飞身跃上那匹小厮骑来的马,长鞭一挥便疾行而去。身后的小厮无马可骑,只能步行飞奔,意图追上那已不可能追上之人。
江梦萝呼了一口气,确认宁南忧已离开后,转头询问千珊,“衣服可有备好?”
千珊锁紧双眉,面色也凝重起来,她点头道,“备了。阁主与我一同去换?”
话音落罢,两人急色匆匆地闪入黑夜之中,淹没了身影。不出一刻,这二人已经穿上云缎绣甲的曲裾袍衣,头扎金角奇兽纹路的玉冠,化身为两名达官贵族的公子哥,儒雅地向青巷走去。
其实江小与千珊没必要易容变装再潜入青巷,但江小有所忧虑,若此行不妥,恐有人丧命。青巷中的水阁兄弟大多数都是自小入了水阁的,虽不知这千年中她因凡人寿命所限而失了多少旧人,但她是个向前看,注重现今的人。至少,在她可控范围内,她并不希望有人因替她卖命而改变命格,死于非命。
青巷一有不妥,若她在,好歹还可以控制事情的发展方向。
她二人刚进青巷没多久,马市墙头上便飞奔过一抹黑影。
烛影归位,行动就绪。江小与千珊混入青巷人群中没多久,青巷便开始骚动起来。宁九设于巷内看守的侍卫以及长随小厮不知何时少了一大半。此时,青巷中东门西街入口,有一行人悄悄朝睿王府的方向离去,装扮皆是王府家丁的模样。
青巷守卫离去没多久,一群高挑强壮的夜行衣者突然涌入青巷之中,惹得巷落之中惊叫连连。
一个身着深青色戎袍的蒙面男子冲在最前面与青巷余下的小半守卫打了起来,一时之间青巷中混乱不已。尖叫声、厮打声、谩骂声、喊叫声混杂一团,这十几个大汉涌入青巷各处店铺抢夺财宝。此事未定,巷中又不知从何处涌出一群着青巷守卫之衣的壮汉们,人手一袋粮草扛在肩上,向青巷外飞奔离去。一切顺利进行。
江梦萝心中定下了许多,在混乱的人群中顺势拉着千珊往外面冲去,不一会儿便消失于拥挤的人潮中,不知去向。
这一夜,睿王府藏宝阁走水,火势极大,睿王家丁冲进火海拯救古玩宝贝,待火势渐灭,却发现睿王视之为命的曹氏兵符不知去向,失了踪迹,而云贵聚集之地的青巷也不知何人洗劫一空。宁九自水阁商粮陆运道路上抢夺而来的粮草以及半数被藏匿的军饷全部被同一伙人光明正大的自青巷之中劫走。
赵琪在青巷发生骚动后便立刻调动手下中都官徒隶五十余人前往围截,却不曾想洗劫之人做足了准备,待赵琪赶到时,他们已经消失于洛阳城中,无迹可寻。
一夜之间,洛阳城发生两件如此震惊朝野的大事,传遍城内城外的大街小巷,令百姓们对中都官尚书一职产生了质疑。坊间传闻,此火烧睿王府,洗劫青巷之事乃是江小之手笔。于是江小其人的传奇色彩愈加浓郁起来。
此事上传天听,天子震怒,但比起天子更加愤怒的乃是摄政淮王宁铮。
摄政淮王与天子相争,凡大魏之民已无一不知,内斗闹到如此地步,明眼人皆知睿王府走水,曹氏兵符被盗乃是淮王一党的巨大损失,而身陷党争的各位大臣更在意于青巷洗劫之事。
众所皆知,江湖两大鼎立相对的商帮之派水阁与夜箜阁各服于天子、淮王,两派之间私下多有激烈斗争,夜箜阁所在的建业恰好挡住了水阁于会稽的水运之路。而宁九又屡次劫取水阁向边疆运输的军粮。水阁一直未给予反击。
于是众臣猜测,此次青巷洗劫很有可能是水阁借侠盗江小之名做下的事,又或是那侠盗江小本身便是水阁之人。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
中都府成为洛阳众矢之的。天子与淮王两道旨意颁下,要求赵琪于三月之内将江小捉拿归案,若不然,便革职查办。之后下狱流放以及墨刑皆有可能。
赵琪于府中接旨,差点没当场被吓得尿裤子。这事他无论如何都讨不了好,若无法追回曹氏兵符,缉拿江小,那么他便算是彻底得罪了睿王。可若他真的追回了兵符,缉拿了江小,那么便等同于得罪了当朝天子。无论哪一条路上,他已无法独善其身,不由狠狠咒骂闹出此事的江小。
此时,江氏家宅中,江梦萝坐于正厅与水阁众人商议后续之事,冷不丁的背后冒出一股寒气,重重地打了个喷嚏。立于她身旁的千珊立即将手中拿着的绒袄盖在了江梦萝的身上,责怪道,“阁主还是莫要贪凉了,入冬了,要注意些。”
江梦萝将绒袄往自己身上扯了扯,又拿起沉色案几上的雀纹手炉往怀中抱了抱,继续往下说起。
“此次行动的兄弟们皆要送回会稽,那中都官尚书赵琪虽懦弱无能,却也不是傻子,他为官多年知晓此事哪边都不讨好,因此他哪边都会尽量持恒。只要我们的人不在洛阳城,他自然不会将手从洛阳城内伸出去。烛影,此事你一定要做好。”
她对堂下右座的一名身着深青曲裾袍。身材魁梧,立体有型的脸颊上却被刺了一个黥字的男子说道。
那男子便是水阁右堂舵主烛影,是除薛必薛青外,江梦萝身边最得力的助手。
烛影挺直背脊认真听着江小交代的事宜,尔后郑重的点了点头,“阁主放心,属下一定护住诸位弟兄的安全。”
天气愈加寒冷,江小的脸色因这锐寒的天气变得愈发苍白,只不过坐于席上半日,就已经支撑不住,她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又对坐于左席的一位少年苍发,面相清秀,身着灰白色上袄衣内搭棉绸曲衣长袍的男子道,“拂风,此刻陇西安置的人已被兄长调派了去,虽曹氏兵符已快马送去陇西,但四海之内夜箜阁无处不在,兵符被盗之消息很快就会传至陇西,我已有所防范,拦截消息的传递,你定要保证送符之人,在这两日之内安全快速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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