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熟悉这字体,也恰瞧过这一篇注解之文。这正是先生当年亲手在他眼前写下的注文,还同他细细讲过一些。
宁南忧越读越是激动,想着莫非先生从冀州离开,游历至泉陵时,住过这间厢房,一不小心落下了这《天瑞》,且还是上半卷。
他仔细想了许久,又觉不对,先生当年同父亲大闹一场,请辞去了冀州,之后无论父亲如何修书前往请回,都无用。为了躲避父亲,先生该不会来泉陵,他也清楚晓得此地乃为父亲所管辖。
宁南忧惊疑着,思量半晌,扇门在此时响了一声。他抬起头,便瞧见纸窗上浮现了一个人影,于是急忙将手中古卷卷起,塞至枕下。
江呈佳推开了虚掩的门,便瞧见宁南忧靠在榻框上阖眼休憩。于是微微勾起嘴角,端着手中飘着循循诱人之香的菜食走了进来。
“君侯。”她小声唤了一句。榻上阖眼的他睁开半只眼,朝她看了过去。
江呈佳款款而去,将端在手中的饭食放在了漆桌上,又抬了漆桌向床榻走去。宁南忧又有些困倦,正预备着起身,便闻见一股蟹肉浓香,不禁诧异起来,这个时节哪里来的小蟹?于是盯着漆几上那几盘盘色香俱全的小菜看去。三道小菜,放在最右边的则是一道金黄鲜香,一眼望去,脑中便不由自主的浮现出,鲜白蟹肉被干干净净的剔了出来,又过了锅,水煮了一遍,再淋上金黄酱汁的画面。
江呈佳瞧见他迷惑的神情,扬起笑来轻轻道,“君侯莫看了,快来尝一尝。”
宁南忧这才回过神,从榻上站起,跽坐于漆几前,接过江呈佳递来的筷子,指着那道散发着浓浓蟹香之味的小盘道,“这是什么菜?怎会有如此浓郁之蟹香?”
“此为素蟹粉。”江呈佳笑了起来,拿起摆在面前的筷子,轻轻夹起一些放置在宁南忧的碗中,轻声细语道,“君侯尝上一尝?”
宁南忧微微蹙了眉头,端起碗来,用筷子夹起这一朵看似肥嫩的金黄肉类放入嘴中,细细品尝起来,当浓郁鲜香散于他口中,只觉唇舌之间传来一股鲜甜咸香之味,其滋味绝妙,令他口中清苦一下子散去了不少。
他更是惊奇道,“这味道尝起来,便像是蟹肉。可此时节哪里来的蟹肉?”
江呈佳解释起来,“这个时节自然是没有蟹肉的,且君侯的伤也不宜食性寒的蟹。此菜名为素蟹粉,自然是以素食所作。这其中食材左不过是土豆、红萝卜、冬笋、香菇四种。先将土豆与红萝卜煮熟,去皮压成泥,放置备用。再将嫩白冬笋煮熟切丝,香菇切丝,将东笋丝以及香菇丝放入土豆与萝卜泥中,加入鸡蛋以及姜蒜和泥搅拌,放入锅中干过两边,最后淋上酱料,便成了蟹粉。此中,红萝卜作为蟹黄、土豆为蟹肉、香菇切丝作为蟹脚。再控制醋与姜末的调放,以更接近蟹肉的味鲜,口感滋润肥美,鲜咸得当,看起来也与煎过的金黄蟹肉极像。”
他听着她的讲述,点了点头,满眸的疑惑也得到了稍稍缓解,面上惊讶之色也愈发浓厚,只感叹江呈佳一双妙手,能作此菜肴。
宁南忧解了馋,又动筷夹了一些。江呈佳撑着头,满脸笑意的盯着他用食,只觉心间满满甜意。
他低头吃着,也注意到了江呈佳的目光,心间波澜四起,一层淡淡红晕爬上耳垂,他轻轻咳了一声道,“夫人这般盯着我作甚?”
江呈佳眯着一双月牙似的眸,笑语嫣嫣道,“因为二郎好看啊。”
“”
他一阵沉默,心间被她轻轻撩动,第一次觉得话不好接。
“二郎可知你生得十分好看?我儿时同兄长四处流浪,也自问见过不少美男子,却没有一个似二郎这般,让我叹服。”她悦耳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宁南忧抬眼朝她看了一眼,只见那一双星光四溢的美眸中,满满的都是他之身影,不由心下微动,一片柔软道,“你这么夸我?难道你兄长生得不如我么?他一入京城,可就被列上了京城第一美男子之名,我是不如他的。”
江呈佳见他一副无奈的神情,还冲着她摊了摊手,可怜兮兮的撇了撇嘴。她只觉得好笑,轻声道,“君侯同我兄长不一样,兄长有着江南男子的舒雅高贵,面庞精致,却并不是我喜欢的长相。洛阳那些人将兄长定为洛阳第一美男也是因着,他们惧怕君侯你还是因着君侯平日里太凶,他们才不敢拿你消遣。我兄长则不一样,他没什么脾气,又善于同旁人打交道,这才轮的这个称号。说实话,他没你生得好看。”
对于江呈佳的这个解释,宁南忧有些哭笑不得。他故意冷下一张脸来,冲着她凶道,“我这么吓人?你还敢靠近?”
“我从小便什么也不怕,既然你是我命定的夫君,那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江呈佳嬉笑起来。
宁南忧看着她小小一只,撑着头,仰着面看着他用膳便这般心满意足的露出娇憨的笑,于是心间更加软糯成了一团,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语气不知不觉中更甚温柔道,“机灵鬼。哄我开心?”
江呈佳见他这般说,不由得一气道,“我没有故意哄你,才这般说!”
宁南忧那样见她急了,仿佛像一只小猫炸了毛一般,手舞足蹈得冲着他叫,清丽的声音中还带着些坚定,便略勾起唇,浅浅一笑,伸出双臂,将她捞进怀中,狠狠的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道,“好,好!本侯比那洛阳第一美男子好看许多,夫人原来这般喜欢我?”
她躺在他的臂弯里,嘻嘻笑了起来,听见他最后一句,又忍不住红了脸,捂住面颊道,“不喜欢不喜欢。”
她急促的说着,语气中本没有撒娇之意,在他听来却像是在同他娇嗔。
宁南忧将她紧紧抱着,心间暖洋洋起来,怀中柔软动了动,似想要挣脱。他拦着,她冒出头,想要逃。宁南忧便故作被扯痛了伤口,嘶了一声道,“夫人,我疼。”
这可怜兮兮的微语令江呈佳立即停止了挣扎,瞧见她紧张的朝他看去,便忍不住刮了刮她的鼻尖柔道,“怎么这样好骗?”
江呈佳瞪大眼,盯着他不满道,“君侯这样,三两番,我下次便不信了。”
他低笑起来,随即放开了她道,“罢了罢了,那你没办法。”
她从他怀中坐起身盈盈一笑,不知何时从袖中掏出一瓶银瓷酒壶,在他面前晃了一晃,嬉笑道,“君侯,且看这是什么?”
他一怔,盯着那瓶银瓷酒壶看了许久,脸上却露出了些失望的神色,“夫人这是故意馋我?”
江呈佳瞧着他垂头叹气,便啼笑皆非道,“这壶酒本就是我拿给君侯喝的。”她说着,便将酒壶的小盖打开,往他盏中徐徐倒出了一杯。
宁南忧盯着那酒奇道,“夫人允准我饮酒?”
江呈佳露出一丝狡黠的目光道,“我去问了孙医令,他不准。”
他叹了一口气,无奈道,“孙医令都这么说了夫人还将酒拿过来?莫非夫人要喝?”
她扬起笑来,脸上浮现了些得意之色,“别的酒自然不成,别说孙医令了,我也不准你喝。但这酒,孙医令也尝过,点了头,说是可以喝。”
“哦这是什么酒?”他好奇的问道。
江呈佳又道,“此‘酒’,乃是我亲手所酿之‘茶酒’,茶为主,酒极少,因而也可以不称为酒,我用青梅做成汁水同黍酒一同煮,去除了黍酒的苦涩,加以碾成泥的茶饼粉末酿置一月半才成此‘酒’,盛出来时,又加以果水稀释了酒气,最后煮酒加热时加了少许补气的草药。只要不多饮,是无碍的。还能替君侯调节内腹亏空之象。孙医令也说这‘酒’性热,又化去了普通酒水的活血化瘀之效,免去了受伤饮酒,伤口迸裂之险。”
“茶酒?”宁南忧在此惊讶起来,继上一次的茶糕后,江呈佳又做出了别的花样,叫他不禁觉得好笑。她变着法儿的想要自己高兴一些,他怎能不卖面子,于是拿着酒盏在鼻间轻轻一嗅,便轻易的闻见一股药香与茶香。方才她自壶中倒出时,他便已闻见,只是没太在意。现下这么一看,正是她一心一意酿出来的,这世间哪有这样带着茶香的酒?
江呈佳又接着道,“我嫁入府中,倒是从未见过君侯饮酒,若不是洛阳临行前跟着季叔身边去清点府内资物,瞧见了满屋子的林酒、黍酒、兰英酒以及杜康,我还不晓得君侯是个爱酒之人。本以为君侯最喜茶,不喜酒。后来我问季叔,他说君侯你从前也是会饮酒的,且每日必要饮上两三盏。可自二十岁之后,便再没饮过。是何缘由?”
他端起那酒盏,盯着盏中略带些枯黄之色的酒水,在唇间轻轻抿一口,叹一声气道,“此中缘由也无可说起,你莫要多问。”
他闷闷不说,江呈佳却清楚的知晓缘由,于是轻颤着说道,“可是因着常年受伤?”
她一语中的,宁南忧也懒得再隐瞒,又怕她乱想,便扬起笑来,故作轻松道,“饮酒总归是不好的我十八岁那年常跟着父亲征战沙场,后来觉得饮酒误事,便再未曾饮过。”
江呈佳心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伤感,见他不肯提从前之事,也绕过此话题不再继续问,只继续道,“君侯尝了,滋味如何?”
宁南忧只觉口中一股酸甜之味,带着茶的一丝涩苦与醇香酒气,尝之回味无穷,它不似普通酒水那般鲜辣涩口,于是又抿了一口,只认为绝佳,便抬眼冲她暖暖笑道,“好酒。”
江呈佳这才放下心,本以为她酿着酒,他不会欢喜,现下瞧见他一脸暖阳笑意,心中也不自觉地高兴起来。
只要他高兴,她的心情也自然而然的高兴起来。
江呈佳又拿起酒壶替自己倒了一杯,却放在一边不动。
宁南忧边夹着素蟹粉,边抿着酒,瞧着她盯着面前酒盏许久,脸上还露出了犹豫之色,便觉得奇怪道,“夫人不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