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番审问之下,这几名盗匪已然交代了淮阴侯罪行。悉数证词皆以录入卷册,陛下亦可查看!”段兴振振有词,转而从袖中掏出一卷书帛,垂下头,双手奉上。
魏帝眯眼盯着那卷书帛看了看,一旁的崔迁便立即挥了挥袖,示意侯在阶下的小黄门去取。
那小黄门迅速弯腰挪步接过段兴手上的书帛,转而登阶向崔迁递了过去。崔迁接过,跪于魏帝身侧,双手将书帛呈上。
魏帝皱了皱眉,扫了一眼崔迁奉上的书帛,余光看向右侧神情笃定,毫不在意的宁铮,沉默了一会儿,拿起那卷书帛,粗略的看了一眼才道,“光是人证尚且不可证实此事段仆射可还有旁的证据?”
“臣不敢相瞒,除了这些人证,臣亦有物证。”那段兴接过魏帝的话茬,又从袖中掏出一卷书帛奉上,“臣与殷穷在审问这几名逃窜的盗匪时,逼问出了用于赈灾的食粮去向,并在鄱阳——淮阴侯的旧府搜到了还未来得及转卖出手的粮草。殷穷顺此线索继续大力调查,分别在义阳、戈阳、江夏、庐江等地的粮草市集富户手中追回了被变卖出去的官粮。官粮如何转运,如何倒卖黑户,以及走私所获钱两皆记录于此。陛下可派人再去细察。”
崔迁转而将段兴手中的另一卷书帛再次递到了魏帝面前。
魏帝阴沉着一张脸,将两卷书帛怒意冲冲的扔到崔迁怀中,拍案而起,冷眸怒瞪大堂下悠哉闲适的宁铮,讽刺道,“人证物证具在,摄政王以为,此事该如何决断?”
宁铮面色坦然,见魏帝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声,这才晃悠悠的走出一步,略行一礼,手中笏板向前一举,冷冷道,“陛下,小儿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确是臣管教不周。臣与众臣一同请旨,望陛下切勿手下留情,重罚臣这不成体统的儿子,为隆中、泉陵受灾受难的百姓们讨回一个公道!”
魏帝眉梢略略一颤,眸眼寒遂,面上略显讶异,片刻后又不禁冷笑一声。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摄政淮王宁铮不喜次子宁南忧。魏帝心中已是明白,但他怎么也没料想到,宁南忧出了这档子事,作为父亲的宁铮,甚至懒得替他争辩,便任由朝中与宁南忧敌对之人践踏辱骂。
魏帝心底清楚的很,漕运出了盗匪劫粮这档事,定然不止宁南忧一人插手其中,宁南昆也必在此中动了手脚。但宁铮为保宁南昆,作此一局,竟舍弃了同为其子的宁南忧,心思狠毒至此,倒是令魏帝心下发寒。
虎毒尚不食子,宁铮却可为了自己的利益舍弃亲生之子,这样的人一日留于朝堂,大魏便一日不得安宁。
“陛下!摄政王大义禀然,肯如此忍痛请罚,已是不易,还请陛下断案!”
“陛下!人证物证确凿!还望陛下早日决断!”朝中请愿反抗声成鼎沸之势,令沉思于这其中弯绕的魏帝回过神来。
他扭头朝跪于阶下的宁铮看去,又觉此事绝非似如今这般简单明了。
听着满堂的争吵之声,魏帝满面寒霜,一怒甩袖,将面前案几之上的杂物全都摔到了地上。只听见“哗啦”一声重响,堂下再次寂静下来。众臣面面相觑,看向站在九阶之上的天子,噤了声。
魏帝此刻面色焦白,忽感一阵眩晕不适,脚下步伐竟虚晃了起来,口中话语还未说出口,脑中紧绷的弦便突然断裂,一瞬间眼前一片漆黑,朝玉阶台面上跌了下去。
“陛下!”崔迁见此情景,惊声大呼,大步跨上前,冲到了魏帝身侧。
堂下一众大臣见此情景,心下亦是一慌,纷纷挤上前惊呼道,“陛下!”
宁铮抬起头,目睹宁南权倒在玉阶上的过程,眼下却无半点担忧,反而扬起一笑,从地上爬起,立在侧面龙柱边冷眼旁观着。
一时之间,却非殿便似一团乱麻。
与此同时,与皇宫的急张拘诸截然相反的主司私宅江府之中。
江呈轶此刻正闲适的倚靠在院中躺椅上休憩,还不知魏帝在朝堂之上晕厥不醒之事。
这一连几日来,他一直称病不上早朝,亦是为了宁南忧私下命令精督卫截取官粮之事。江呈轶知晓,此为宁南忧的一盘局,若自己插手,反而会深陷其中,于是干脆称病,不让魏帝与群臣找借口将自己牵扯进去。
然而,就算他有意想躲,好让宁南忧方便行事,老天也不肯如此。
江府外,一声马蹄嘶鸣传来,一名身着青衣便服的小厮神色慌张的朝府内奔去,一路从回廊奔至后院之中,远远的便瞧见躺在长椅上休憩的江呈轶,于是大声呼唤道,“公子。”
一声焦灼的呼唤令眯着眼休憩的江呈佳猛地睁开了双眼。他疲惫的侧过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薛青立于右侧廊下,朝他望来。
江呈轶微微支起身子,满眼困倦,左手拿着一卷闲书随意放在一旁的案几上,看着薛青一脸惊慌焦急的奔过来,忍不禁蹙额问道,“可是阿萝出了什么事?”
薛青单膝跪于他面前,抱拳摇头道,“不是姑娘出了事。”
江呈轶听此语,悬起的心神缓缓下落,松了一口气又接着问道,“你这样慌张作甚?”
“公子城将军派了小厮前来通知。”薛青铁青着脸色道,“陛下出了事。”
江呈轶神情一滞,坐直了身子,面上的疲倦之色渐渐被一层青白驱走,“陛下怎么了?”
“今日早朝诸臣再议淮阴侯滥用精督卫私权劫走官粮之事逼迫陛下当场决断陛下气急攻心,于朝堂之上晕过去了此刻已不省人事。”薛青跑的急,一口气没喘上来,说话断断续续,面色涨红。
“陛下晕倒了?!”江呈佳噌地一下从躺椅上站了起来,起先也有些惊诧,但后来渐渐稳住了慌乱的心神,凝住眉头又道,“太子可知此事?”
“城将军已然派人去通知,以防万一,属下亦遣人去了东宫通报太子。陛下此次昏厥十分蹊跷。皇后殿下已侍疾半日,太医令派去了六位,本是说饮下汤药,一个时辰内必醒。可陛下至今也未醒来恰逢太医令丞苏大人告假还乡,宫中竟无人可治。城将军恐出事,才命小厮快马加鞭前来告知。公子,太医令无人可否要带秦先生入宫?”
江呈轶垂下眸,深深蹙起眉头,在院中徘徊不定,来回踱步,细细思量一番后,对薛青吩咐道,“去,备车马,入宫!”
薛青得令,应了一声,“喏。”便转身朝东侧的马厩奔去。
江呈轶立于堂院中,面色阴晴不定。
宁南忧此事他本不预备插手,现如今,却是想躲也不行了。现下看来,只能硬着头皮去往皇宫,见机行事了。
江呈轶又想了片刻,抬脚朝南苑行去。他一路循着小径来到一座独造的精致小院前,犹豫片刻,入了院台,绕过照壁来到里屋阶前,抬手敲了敲屋门。
片刻后,里面传来一声问,“何人?”
江呈轶答,“我。”
“公子?”
“嗯。”
江呈轶负手立于门前,等待片刻后,只听见屋内传来急急的脚步声,再接着,眼前紧闭的屋门被人从里面拉开。
一个身着浅色月影曲裾长袍的年轻男子站在屋里恭敬的朝江呈轶一拜道,“公子万福。”
江呈轶略略点头,随意搭话道,“在做什么?”
那年轻男子略略低下眉眼,温顺答道,“在为姑娘研制解毒之法。”
江呈轶瞧着他眼下的一片乌青,便知他定是一夜未眠,心下再次犹豫起来。
“公子来寻我有何事?”那年轻男子见江呈轶面露迟疑之色,不由蹙了蹙眉问道。
一句提问,将江呈轶从沉思中拉了回来。他回过神,盯着眼前的人看了片刻,轻声道,“魏帝昏迷不醒。我需先生随我入宫,替魏帝诊脉。”
那年轻男子微微一怔,温和的神色缓缓变得古怪起来。
此人,便是一直居于江府,替江呈佳解毒治病的神医秦冶。秦冶医术天下无双,曾治愈多数绝症之人,名声极盛。苏筠此时不在,趁此时,恰好能探一探魏帝的脉象是否正如他所猜测。
秦冶垂着眸,目光里浮出一份激奋,双拳紧紧握住道,”公子是打算将我送入宫中了么?“
江呈佳眉头微微一扬,慎重道,”是。“
秦冶深吸一口气,向西北方向的宫墙红楼望去,目光绵长悠远。
那是洛阳宫的方向。宫内有着他的故人。
江呈轶见他如此,玉面之上染上一层淡淡的忧虑,蹙眉道,”秦先生,面见故人时,还望谨记您现在的身份。“
秦冶点点头,面上浮现出一丝期待的神情,克制住满心的兴奋道,”公子放心,我答应过姑娘。绝不会坏了大事。“
江呈轶一声浅叹,还预备说些什么,便见薛青已从后院寻到了这里,只好将话语咽下,客气道,“先生先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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