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准备重新起身,却又见魏帝迅速的转移了目光,看向了他对面的付博,冲着那心神不宁的中年男子谦和的说道“司空大人,宫中的酒菜可合您的胃口?”
魏帝如此态度,令江呈轶的神色罩上了一层尴尬之意,半跪半起,身子僵在半空中,一时之间竟不知是该坐下还是站起。
对座的付博听到高阶上传来一声呼唤,便如梦惊醒,倏然抬起头,朝正方望去,只见魏帝那双高深莫测的眸子定在他身上,迟迟不动。
付博收敛了目中的愁色,缓缓起身,脸色微微惨白,朝魏帝行礼道“禀陛下宫中御膳自然是天下绝味,怎会不合臣的胃口?”
白玉石累砌成的阶台上,那看上去病怏怏的青年,端直身子跽坐着,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司空大人胃口倒是好,朕却是不好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缓,并无波澜,可不知怎得却令在场的几人都打了个寒颤。
付博脸色变了变,故作镇定,低头回了一句“陛下,如今入了秋,您要仔细注意身体啊。”
这老狐狸此刻装糊涂不知魏帝之意,压低了脑袋,生怕与他对视。
魏帝挑着浓密的眉,笑道“倒是让司空大人费心了。朕自然得好好养着身子,才能坐镇这万里江山,您说是也不是?”
付博连忙点头,压低脑袋不敢抬头。
魏帝嗤笑道“付司空今日倒是很给朕面子?朕派崔总管前往你府,竟没有被赶出来?看来您只给崔总管面子啊。”
付博冷汗淋立,神色慌张,举起酒杯尴尬道“陛下说笑了臣臣之前不肯入宫相见,拒绝众人是、是有原因的。”
魏帝犀利的目光扫向了付博,如刀刺般戳在下堂的中年男子身上,轻描淡写道“是,您自然是有原因的,只是也不该如此不给朕面子,请了十几次,才来宫中这么一回。不知道的,还以为付司空正背着朕招兵买马准备夺朕的江山呢。”
天子的这一句话,不轻不重,落入付博耳中,却泛起了惊涛骇浪。
他瞬间从中察觉到了什么,心中咯噔一下,背后起了一层凉意。
魏帝又是一阵轻咳,骨节分明的手指用力撑在案几上,脸色比方才更差了几分。
他喘了许久,才渐渐稳住,虚弱地说道“想必诸位在来的路上,已然知晓,今日朕为何要摆这场筵席?”
此话一出,在场人皆知,正事儿来了。
江呈轶额心一跳,抬头一眼便对上了魏帝的目光。
他身旁的沐云,性子焦躁,早没了与付博继续耗下去的心思。正当她起身,准备跪倒大殿中央向天子诉说这几月中的冤屈时,江呈轶却意外的将她拉住,按住了她的双手。
沐云面露讶然,朝他投去不解的目光,一双眼眸瞪得圆溜。
江呈轶并未看她,此刻欲自己起身上前,却被那付博抢了先。
只见对面的这个中年男人突然从案几前站起身,提着裙襟,大步跨了两下,猛地跪在大殿中央,又屈开双腿,匍匐向前爬了几米,在离玉阶很近的堂下突然停住,遂磕头央求道“陛下,老臣有悔!”
他这一系列连贯顺畅的动作,甚至没有一丝犹豫,使得江呈轶与城阁崖纷纷愣然。
高座上的魏帝慢慢眯起他那状如桃花的眼眸,目光中起了寒霜。
“付司空,你有何悔意?”他慢条斯理的询问道。
付博手扶凉玉石地,抬起头,满脸的后悔,哭诉道“陛下,您方才问臣是否知晓您摆此筵席的目的。臣不忠,早已知晓,却没有向陛下认罪,实在罪不可恕。臣,入仕多年,自陛下年少时便已陪侍在侧,一步步看着陛下稳定朝纲,夺得如今的功绩。
然则,臣却起了不臣之心,竟鬼迷心窍,利用职务之便搜刮民财,贪没朝廷之钱饷东窗事发后,又想尽办法遮掩,丝毫不知悔改,实在有愧陛下这么多年的苦心。臣!罪大恶极,请陛下责罚!”
他这一番话,便是承认了沐云翻出的大案。
魏帝显然有些讶异。
付博私自收揽钱财,在京城设钱庄洗 黑钱一事,被沐云牵出,已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在这期间,无论廷尉府派了多少人前去司空府问话,都被付博赶了出来。朝堂之上,宁铮一脉激烈弹劾于他,付博也据理力争,始终不肯承认这泼天的罪名。甚至于后来,魏帝派遣心腹亲自前往司空府拿人审问,也被付氏的家兵团团围住,将他们赶了出来。
付博刀枪不入,更不惧天子之威,一度引起朝野哗然。众臣皆认为他自恃功高,目无礼法,藐视君威,罪大恶极,应当即处斩。
可如今,魏帝不过摆了一场筵席,请当事的几人前来分说,这付博却突然在大殿之上认罪了,的确让众人始料未及。
“付司空此案自事发到如今,已有一个多月。在此间,你连朕的旨意都敢违抗,在朝堂之上牙尖嘴利的反驳众臣的弹劾,怎么如今却突然认罪了?”魏帝高台下颚,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神色冷淡。
付博又在阶下用力的磕了几个响头,扯着嗓子哭道“陛下您让臣如何听从您的旨意啊!陛下!自宋宗一案以来,淮王宁铮为了能不牵连自身,在此案中置身事外,甚至为了撇清自己让麾下众士族积极配合廷尉府与东府司调查,已获得了国朝大半民心。如今,也只有淮阴侯宁南忧渎职怠慢失守临贺、又领精督卫围城广信的错事能牵制他一二,使得他在朝堂之上无法占尽上风。
自腊八邓元私宅爆炸后,淮王便揪住了陛下您一派党羽的错处,疯狗乱咬致使陛下您这一方,损失良多。太尉府已被伤了元气臣怎能眼睁睁瞧着陛下您的党羽皆受损呢!
陛下,江主司与太子离京清查宋宗之案,臣与太尉本一力拦截,却无奈并未拦下。若有太子与江主司坐镇京城,陛下让臣认罪,臣自然一口认下。可他们二人离京臣怎么能在这般动荡的朝局中轻易向淮王一党认罪伏法,留下陛下一人面对淮王之势!?陛下请恕臣愚钝无知,只知用这样激进的方式,替陛下阻挡淮王一脉众人的猛烈抨击让陛下能继续把控朝局,压制淮王。
陛下问臣,为何如今认罪?
臣知,太子与江主司已归京城。看到陛下身侧有人相持,臣自是应当放下不安,前来悔罪!”
他满口忠义,一番哀求哭诉说得言真意切,那张满是眼泪的脸,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几岁一般,让人看得动容不忍。
大殿之上,回荡着付博的一番恳切哭求。
江呈轶此刻的脸色极差,用惨白如雪来形容也分毫不错。
他死死揪住敷在膝盖上的衣襟,心下生出一股寒凉。
付博,眼下看似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可却无形之中,将魏帝的怒火引至了江府。甚者引至将他罪行查出来的沐云身上。
好一招釜底抽薪。
这老狐狸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离间起他与魏帝,摧毁他们之间本就不稳固的信任。付博将这些日子,魏帝一党处处受制,接连损失的罪责全都怪到了他的身上,反而将自己撇了个干净,又言辞诚恳的说自己一心为天子着想,为江山社稷着想,良苦用心,一片赤胆忠心。这样一来,仿佛沐云在此时节将付氏私下暗置钱庄敛财的重案牵出,是别有用心一般。
江呈轶隐隐压着心中的恼火,上下紧紧咬着牙关,一双漂亮的眼眸中似乎能在此刻喷出火来。
付博这段说辞,不仅仅想将他江呈轶拉下水,更想让魏帝继续缠着宁南忧一事不放,好转移众人目光,最大可能的减轻付氏的罪罚。
沐云也从这番声泪俱下的认罪中听出了一些端倪,心中不由大惊,才意识到自己很有可能给江呈轶惹了大麻烦。
她的一张小脸瞬间惨败,整个人突然紧绷起来。
心细的江呈轶很快察觉到了她的不安,于是把手默默放在了她的背后,轻轻拍了两下,在她朝自己看过来时,努力的挤出一个笑容,用眼神示意她不要担忧。
沐云眸中露出愧疚之意,低下头默不作声。
高台之上的天子,听完付博的这段嚎啕,脸色也不见得很好。
他心底清楚知晓付博的心思,可仍是起了疑心,细细想了想自江呈轶入京后,一年以内发生的所有事,愈发觉得奇怪。这个麒麟之才,仿佛于他并没有什么用处。一年里,他身边的亲信一二三再而四的出现问题而淮王却仅仅失去了一位广州刺史。难道这只是巧合么?
向来多疑的魏帝,此刻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这江呈轶莫不是私下早与淮王联手?当初是故意替他赢得西疆战事,大张旗鼓的向天下人证明他以及水阁商派是站天子一党的,但实则却是为淮王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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