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冶稍稍一顿,没有立即答应,反问他道“您已做决定了么?您可知凭着昭远如今的身份,将来并不容易成事。况且,您身在常山侯府,若不小心暴露,宁铮与宁南昆父子肯定不会饶了你的。”
老者坦然答道“我知道,我很清楚是什么后果。”
秦冶又道“您可知当今魏帝,并不是表面上那么好对付的?您可知,如今大魏的局势,内涌外翻,看似平静,实际上却暗藏波涛,各世家世族野心深藏,皆非安守之辈?”
老者眸光一敛,神色平静,轻声道“我晓得。”
秦冶深呼一口气,继续问“您既然知道未来将有这么多危险,还要走这条路么?”
老者停下,静静的凝望着他,过了许久,忽然说道“我只再问你一句,阿生,你愿不愿随我暗中相助昭远?”
秦冶收住呼吸,面露淡然,毅然决然的答应道“我愿意。”
老者目露微笑,唇角轻轻勾起,淡淡道“既然愿意,就无需问那样多。你一心一意追求的,亦是我这些年来的愿望。若不能相助昭远,将来,我又有何颜面去九泉之下面见你的叔父?”
秦冶鼻尖一酸,终于将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他再次朝老者靠去,郑重致歉道“沈伯伯,晚辈不知您的决心如此坚定方才有所怀疑,实在是对您不敬,还望您莫要恼怒。”
老者一派慈祥,温声细语的对他道“阿生。我怎么会怪你?若你见我是常山国相,却面不改色,甚至刻意接近,才会叫我心寒呢。这么多年,你的性子仍似从前般刚烈,这样很好。至少让我觉得,这世上并非毫无当年的痕迹。孩子,今夜,我还要谢谢你呢。”
秦冶眼眶再次泛红,喃喃自语道“沈伯伯”
他再也经受不住,两三步起跑,奔到老者面前,伸出双臂,又一次与之相拥。
两人品尝着多年离别后相遇的喜悦,也感叹着时光蹉跎的悲伤,最后在热切的交流中缓缓平静了心情。
老者抓住他的手腕,走到这间杂屋的最里面,与之面对面跽坐下来。身边的壮汉拍了拍手,紧闭的屋门便悄悄被打开,两名婢女端着案桌与茶壶、杯盏走了进来。
角落中,那清晰的烛光洒在老人的脸上,衬出他饱经沧桑的脸,火光在他黑漆深切的瞳眸中跳跃。他脸色沉着,目色灼热,向对面的青年说道“阿生,你既然愿意加入我的阵营。眼下,我便有一事,要交代给你去做。这件事,你听后,定会觉得意外,但形势所迫,我们必须此时行动。”
秦冶收神屏息,说道“沈伯伯,您但说无妨。”
老者郑重其事道“我要你,设计逼出占婆公主绯玉以及她的密侦营,将他们的线索递给东府司江呈轶,令其追踪深究。另外,我还要你传信去北地,利用昭远的夜箜阁,把京城的消息告之与其。”
秦冶诧异道“沈伯伯为何要这样做?我若将绯玉的踪迹透露给东府司那么宗叔他的计划便会落空您难道不怕他陷入更加疯狂的复仇之中么?”
老者却深叹一声,苦口婆心道“我这么做,并非想把他彻底推入万丈深渊,而是想要让他醒悟过来。”
秦冶未能理解,皱着眉头道“要让他醒悟这么不可能!沈伯伯,我已经费力劝过他了。可是他半点也听不进去。东府司若击破绯玉以及密侦营,宗叔只会更加失去理智。到那时江府危险、水阁也会”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小心翼翼的望向老者,观察他的神情。
老者淡淡道“你放心,我不会让这火蔓延到江府以及水阁。我晓得,你虽然叛出江府,但当年到底是因为他们才能活下来,你对江氏兄妹,仍抱着感恩之心。”
秦冶默然,虽没有做出回应,但脸上的表情已经将一切都显现了出来。
老者道“阿生,江氏兄妹,乃是昭远的一大助力。我绝不会去触碰他们的底线,相反,我会在暗中保护他们。”
秦冶抬眸,眼神凝沉,终于动了动口“沈伯伯这样说我便放心了。”
老者颔首,面露煦和之色。
秦冶又道“只是晚辈愚钝,不明白沈伯伯方才所说的计策。还望您指教。”
老者“孩子。能够化解宗叔那孩子心中冰霜的人,只有昭远。若想让他悬崖勒马,不要再行无谓之事,也只能依靠昭远。我用此计,本意是想让宗叔与东府司、淮阴侯府交锋。
昭远虽然已经对宗叔彻底失望,但他仍念着当年慕容氏的恩情,不会对宗叔赶尽杀绝。若我们从中稍稍作梗,令昭远无意中救下宗叔,或许能让那孩子看明白、想清楚。”
老人摸着花白胡须,费心解释了一番。
秦冶这才明白过来他的用心良苦,只觉得很有些道理“若是如此晚辈自当愿意。如今的宗叔,被仇恨蒙蔽双眼的同时,也妄想着去做那不可能之事。若真的不管不顾,令他继续这样发展下去。将来,他与昭远针锋相对,两军交战,互相残杀事情不知道要糟糕到什么地步。”
老人点头道“若他们兄弟相残,那么逝去的那些故人,该多么心伤。”
秦冶叹道“您说的是。”
老人提息,对他轻声道“至于到时候具体怎么做,我会让人送信给你。阿生,长路漫漫,切莫掉以轻心。我不能在这里呆太久,在坐片刻后,便要离去虽不知之后相见会是何时,但请你记住,这世上,你不是孤身一人,我会时时刻刻关注你。”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玉佩,递给了对面的青年,说道“这是我的贴身之物。若你在京城遇到险事,可以拿着此物去北城寻一户草药铺——名唤堰水堂,到里面找其掌柜求救。我在京城颇多眼线,能替你解决一些你无法处理的麻烦事。”
秦冶捏着那块晶莹剔透的脂玉,点点头道“好。我知道。”
紧接着,他再道“沈伯伯,你若有任何吩咐,只管往京城第一信铺寄信。那里是我私下经营的十分安全。”
老人颔首,又郑重的看了他一眼,稍稍露出不舍之情,转而强行抹去,随即起身说道“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阿生,一刻钟后,我会让人蒙着你的眼睛送出去。这里是何处,你不便知晓,若让人发现,会对你不利。千万莫要打听今夜所来的地方是何处”
秦冶见对面老者的脸色十分严肃,便不自觉地应声道“沈伯伯放心。不该我晓得的,我不会多问。您慢走。”
老人这才安心下来,朝身边守着的两名壮汉看了一眼,便起身抬步离开了杂屋。
秦冶在杂屋中等候了半晌,那两个壮汉才折返回来。一进屋,其中的一名壮汉便从怀中掏出了一条黑布,递给了秦冶,恭恭敬敬道“小郎君,按照主公的吩咐,您走之前,需要戴上这个。”
秦冶坦然接过,将黑布蒙在了自己的眼睛上,随即道“好了。你们大可安心了。”
这两名壮汉慎重至极,检查了一番,又走到杂屋的四个角落里,将烛光吹灭,这才带着他,离开了杂屋。
秦冶刚踏出屋门,便忽然感觉身边窜来一阵冷风,紧接着只觉得脖子间猛地一痛。他顿时觉得两眼发黑,生出眩晕之感,眼前景象天旋地转着,令他脚步软了下来,没撑一会儿,便向地上栽去。
等他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然大亮,而他竟身处于京城的一家不知名客栈的上等客房中。一夜过去,洛阳城内,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就好像沈攸之从未来过一般,他也并不曾与之相见。
秦冶心中一阵惆怅,下了床榻,收拾了一番,推门朝外走去。
这家小客栈,门庭寥落,人迹稀少,生意似乎很是难做。厅堂之中,只有掌柜一人。此时此刻他正撑着头打着瞌睡,听到楼上传来的动静,立即惊醒,仰头望去。只见蜿蜒的楼梯上站着一位青年郎君,掌柜立即笑脸相迎,手脚利索的奔了上去,点头哈腰道“呦!客官您醒了!昨晚睡得可好?今晨可饿了?需要用早膳么?”
他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秦冶都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然后移开目光打量着客栈的环境。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对那掌柜说道“请问,昨夜我是什么时辰,以及如何到您家客栈的?”
掌柜眨眨眼,顿了顿道“您喝醉了酒,昨夜是同行的人将您送到这里来的,说是不知您家在何处约莫昨夜深夜时分入店的。”
秦冶若有所思的垂下眸子,细细思量了一番,又问道“与我同行之人长相如何?”
掌柜愣了一下,不解道“您难道不记得他的模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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