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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南忧离开了别院,不知去向。江呈佳找遍了整个京城,也没有寻到他的踪迹。他没有带走任何人,叶榛、叶柏、吕寻、廖云城以及精督卫诸将都留在了别院之中。他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去了哪里,就像从前信都出事时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直至永建一年十月初四,城阁崖与江呈轶上呈清剿逆贼、重夺失地的奏疏,得到魏帝首肯后,消失了大半个月的睿王终于在京城重新出现。
时隔四月,许久不回睿王府的宁南忧,在被魏帝任命为征远将军后,带着别院一众从属、仆婢归了自己的府邸。许久未曾见到他的江呈佳,心慌意乱的躲去了娘家,避开了相见时的尴尬。
王府之中,独留下城清潭一人守着。
宁南忧像是转了性子一般,突然对这个意外嫁到睿王府的女郎出奇的温柔。
城清潭受宠若惊,不知他为何倏然变了个模样,不仅接受了她已嫁入睿王府的事实,甚至还在阖府上下的仆婢面前对她言听计从。这令她十分的不安与害怕,总觉得是自己破坏了睿王夫妻的感情,令她深觉愧对江呈佳。
城清潭鼓足勇气,趁着深夜无人时,偷偷的溜进了宁南忧的书房之中,欲将此事问清楚,同时表明自己绝对不会背叛江呈佳的态度。
她本以为,宁南忧在听了她的话后,会勃然大怒,冷声呵斥她滚出去。谁知,面对她倔强坚毅、不肯屈从的神情,宁南忧却轻轻笑出了声,根本不在意她言语之间的冒犯。
烛影之下,郎君盘腿坐在书案前,提笔批着公文,头也不抬的回答她道:“孤还以为,你待阿萝的情谊不过尔尔,没想到你真的跑来与孤说这些。你放心,白日里的那些举动只是孤做给外人看的,是为了让摄政淮王府的人放心,让他们以为我真的与阿萝彻底闹翻了。
阿萝非常在意你,几乎将你当作她的亲妹妹,她费尽口舌也要让你嫁入睿王府的缘由,只是为了护着你罢了。既然孤与她夫妻一体,她全力以赴要保全的人,孤自然也要护在身后。孤这一生,唯爱江梦萝,不会这么轻易改变自己的心意。待付贼叛乱平定,待你那太子表弟登基,孤自会同你合离,放你去寻自己的幸福。
只是在此之前,还需委屈你陪着孤演戏了。”
城清潭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会这么毫无遮掩的坦白他对江呈佳的忠贞爱意,会如此平和温柔的同她说明一切。她的心中顿时升起了一丝希望。
她本就是被迫嫁给宁南忧,纵然江呈佳待她千般万般好,也消解不了她心中的缺憾。城清潭知晓,当魏帝决定让城氏与淮国联姻时,她便俨然成了巩固皇权的棋子,即便不嫁睿王,也会嫁给明王或者德王其中一个,不论如何都再也追求不了自己的幸福。她嫁入睿王府,是兄长城勉与江呈佳拼尽全力,为她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
至少在这里,只要有江呈佳,她便不会受到一点委屈。可她仍然想要自由、想要属于自己的幸福。
她其实,十分羡慕江呈佳与宁南忧之间的感情,曾几何时也盼着自己能够有这样一段真诚热烈的感情。
她本以为今生再无机会追寻自己所祈求盼望的自由。可如今宁南忧的话却重新给了她深切的期盼,燃起了心中的渴望。
她感激万分的看向宁南忧,眼中含着泪光,朝着郎君的方向跪下大行叩拜之礼,郑重其事的说道:“妾此生,遇见梦萝阿姊与殿下您,实属有幸。若来日有机会,必当赴汤蹈火报答两位的恩情!”
宁南忧停下手中笔墨,抬头朝门前的小女郎望去,沉默片刻,从书案前起身向她行去。他微微蹲下身,将城清潭从地上扶着站了起来,如兄长般勾着一丝微笑,温声细语的说道:“你不必谢孤。乱世之中谁都身不由己。孤只是觉得不必让你一个小女郎成为皇权争斗的牺牲品。”
这是他的真心话,他此生、他这个人已经走不了回头路,身边人他能救一个是一个。如今的城清潭不过刚刚及笄,眼底仍如一汪清水般纯净,他无法坐视不理,任凭这般正在花季、艳丽绽放的小女郎就这么在党争之中埋没了自己的将来。
他的笑如沐春风,温暖了城清潭忐忑不安的心情。
这个小女郎满眼感动的望着宁南忧,扬起甜美的笑容,冲着郎君认真诚挚的点了点头道:“睿王哥哥,谢谢你。你...还与清潭第一次见到时一样,不论外界议论如何,你从未改变过自己的初心。”
她的这番话,让宁南忧不禁愣住,早已干旱枯萎的心田微微吹过一阵轻风,虽然不能拯救这片荒芜之地,却也有温暖之意。
望着小女郎欢蹦乱跳的离开,宁南忧一时凝望失神,他见那雀跃的背影逐渐没入黑暗中,慢慢的收回了目光。郎君倚着门,仰头望着屋顶那轮洁白无暇、明亮刺眼的月,苦笑着扯了扯唇角。
事到如今,他哪里还有什么初心,只剩下无尽的愤怒与仇恨罢了。
出征讨伐的日子就定在五日后。城阁崖作为大军的总指挥,需先行奔往发生叛乱之地安营扎寨,部署攻夺计划,便与江呈轶两人先行一步,将西征提早了三日。而宁南忧则作为车骑大将,自洛阳往官渡方向行军,配合城家军在右扶风的军事反击,直捣马月以辽西为中心盘踞的叛军大营。
此次讨伐叛贼,宁铮为表诚心,竟上奏请求皇帝允准宁南清、宁南昆两兄弟一齐上阵杀敌。
朝堂一片哗然。
要晓得德王与明王两兄弟虽有些武功,却从未上过沙场,并无足够的军事经验,且淮王府兄弟三人关系并不和睦,且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如此各怀鬼胎的三人领军出征,军兵将领绝不可能上下齐心、共同进退、一力抵抗讨伐反贼。
然而,魏帝忌惮宁南忧在广州时立下的军功,为了牵制他,竟然答应了宁铮的请旨。
剿除叛军的魏军队伍就这样在朝臣们的一片反对与议论声中整装着戎、背上行囊向辽西的方向出发了。
出征之日,江呈佳得知了一则令她震惊骇然的消息,便立即前往城前据点,欲在大军离开洛阳前,见上宁南忧一面,将此事告知于他,却被他断然拒绝。即便身边人都在替她求情,这个郎君也不愿松口放她入军营相见。
她焦急万分,想方设法的想要见到他,谁知却在半途中遇见了同在军营之中的宁南昆。
此人从未忘怀她日前的栽赃嫁祸,见她被宁南忧拒之门外,便冷嘲热讽的在众人面前羞辱于她。无奈之下,江呈佳只能悻悻离开大军的营帐,回到江府另想法子。
浩浩荡荡的十几万兵,按照原定的时日启程,出了京畿地区不到半个月,便迎来了第一场血战。
然而这场血战,却并非魏军与付氏兵马的交锋,而是一场内宫精心策划的阴谋。
为探查敌情,宁南忧将大部队留在了上党城防之内,他则一人领着五十名兵士的小队,悄悄穿过了太行山峡谷,在险峻高山上设下了观察据点,却没想到就在众人扎营驻地的第二日,峡谷之中突然出现了两支敌军。
敌方数百兵士袭涌而来,未来得及做出防御的这五十魏兵,瞬间被逼入了绝境,连通宁南忧一起困在了太行山峡谷之中,同外界失去了联系。
据守上党、领军等待的宁南昆与宁南清,派出了两队人马前去探查,皆无半点音讯传回。
车骑将军在太行山陷入敌军埋伏的消息很快便传回了洛阳,于武将文臣之间掀起了轩然大波,众人纷纷激愤指责,认为睿王先军不利,泄露了大魏攻防讨伐的意图,当治他危军之罪。
朝野争论不断,渐成鼎沸之势。
就在众人以为此战再无转圜余地时,一直于睿王府中深居简出、避人视线的城氏嫡女城清潭,竟然手持城氏虎符,不顾内宫的阻止,带着留守洛阳的一支城家军深夜闯出京畿,策马奔向了太行山。
听闻此事,朝野上下满堂惊骇,全然没有想到身为城氏嫡女的城清潭,竟不顾皇帝的命令私自带兵出城营救陷入困境的睿王。
江呈佳预感大事不妙,连夜召集水阁护卫整装出行,自西门悄悄离开都城,沿着城清潭奔赴离开的方向一路追赶。她日夜兼程、披星戴月的赶至太行山下,却终是没能阻止悲剧的发生。
女郎于山前勒马,挥袍拂袖从马背上纵跃而下,手持长剑领着百来号人马冲入了峡谷之中。
谁曾想,他们还未找到睿王的那支斥候队伍以及城家军的踪影,便已见山涧两边铺满了血肉横飞的尸首,淋淋血色洒于漫山遍野,连成一片赤壁,所到之处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