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一条重文门东大街,绕过了几十座居民楼,一直都是罗广亮推着车在前边走,那个张蜜在后边跟着。
没灯的地方张蜜离罗广亮很近,好像马上就要抓住他的背了。
有灯的地方张蜜又离他挺远,踏踏的脚步声至少在五米开外。
遇到叉路,好像生怕罗广亮回头似的,张蜜远远关照一句,“往右拐。”
罗广亮便顺从地拐过去。
很长时间,他找不到说话的勇气和机会。
而在他想象中,张蜜连长长的眼睫毛都一根根清晰可辨,无比温柔。
她的皮肤很白,她的脸颊也有点消瘦,这一切都使她更加清秀。
尽管她的头发有点短了,让人看上去就像一个假小子。
可她面容是那么的精致和妩媚动人,怎么看都是个讨人喜欢的美人儿。
她的睫毛那么长,不会是假的吧?
罗广亮无法解释这种突如其来的关注。
按说在街上遇到漂亮姑娘,忍不住偷偷看几眼的情况是常有的事儿。
可是这一次心情大不一样,为什么?
没有遇上那些老沙说的马路痞子,没人吹流氓哨去惊吓骚扰这姑娘。
这让罗广亮深感失去了一次表现的机会。
这种机会也许再也不会有了。
除此之外,他有什么表达自己感情的最自然的方式呢?
没有,英雄无用武之地。
他不想无端去打人,但他希望有人能来挑衅,打他,然后抵挡。
他相信自己的抵挡在姑娘面前必定会凶猛非凡,会给所有看到的人留下深刻印象……
就这样,当罗广亮陷入自己的胡思乱想时,不知不觉走了两里地的距离。
张蜜似乎是走累了,也或许是今天的演出累坏了,终于主动开口。
“……哎,师……师傅……您的车胎气儿足吗?”
“足啊,怎么了?”
“我脚疼……您看,能不能……”
“哦,明白。那……你上车吧,只要你不介意,我骑车带你……”
“那太谢谢了,师傅,真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别客气……”
终于,两个人像坐在了一辆自行车上。
姑娘尽管还是有些害羞,手只敢抓住车后座的铁条,压根不敢触碰到罗广亮,这点和正常的情侣还是有较大差距。
但也绝不像刚才那样沉默着,一言不语了。
在罗广亮蹬车的过程里,为了不显得太尴尬,她总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师傅,我挺重的吧?”
“没有……”
“真是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让您受累了,师傅……”
罗广亮自然幸福得跟花儿一样,几句话一说,他也胆儿大了,嘴皮子也利索多了。
“别叫我师傅,太客气了。我姓罗……”
“哦,罗……罗大哥。那您在哪儿工作?”
“我是个体户……我常上这儿来……”
“嗯,我记得您,我第一次登台那天,是您叫好来吧?”
“……是我。”
“您还挺时髦的,个体户懂得西餐文化,愿意来马克西姆的人课不多。”
“嗨,我也谈不上懂,原先是跟朋友来的。”
“您今天的样子挺凶的,我还以为你不愿送我呢。一直不敢跟您说话,实在对不起啦!”
“我很凶吗?没有吧?”
“那……也许应该说是严肃吧……看着像警察。”
姑娘是个能说会道的人,唯恐罗广亮不高兴,立即自我掩饰地笑起来。
她比罗广亮想象的要活泼得多。
”对了,您觉得我唱得怎么样?”
“特别好。我就爱听你唱歌。你的嗓子……真棒!”
“呀!不会吧,有一百个人跟我这么说过。但其实,我的噪子很差劲儿,真的,一点儿也不棒。搞专业的人没有人夸我的嗓子,我只不过有点儿模仿能力,我能装哑嗓子,你信不信?只是可惜,我怎么也装不出张嫱的声音。餐厅经理说客人对我的歌反响不是很好,哎,我是真担心,也许我都唱不满两个月的合同,餐厅就要换人了……”
“不会的,你千万别这么想。你就是你自己,你有与众不同的优势,根本用不着去模仿别人。餐厅的生意不好,这可不能怪你啊。毕竟他们主要针对的是在京的外国人。不管怎么说,反正我喜欢你的嗓子,这是真的,我会跟餐厅经理说的……”
罗广亮脱口而出。
这些话他想了一路,猛然说出来仍旧令人惊讶。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姑娘到了地方了。
罗广亮只觉得身后一轻,扭头一看。
姑娘灵巧的跳下车,自己跑到一座六层红砖楼的单元门前。
“我到家了,谢谢您!”
“那……我走了……”
“好,我该回家啦,谢谢,多谢!对了,有空的话,还请您多来捧场啊……”
姑娘很随意地招招手,就轻快地跑进了单元门。
这楼很旧,门上少了好几块玻璃,走廊里很昏暗,楼梯扶手是水泥的。
姑娘的身影消失在门里,而罗广亮的目光却呆呆地滞留在一个地方。
张蜜穿着一双平底带拌的布鞋,在她进楼的一刹那,罗广亮看到了它。
如今几乎没有女孩子穿它。
那布鞋在她脚上焕发出一种惊人的朴素美。
一扇窗户的灯灭了。
一扇窗户的灯亮了。
罗广亮猜不出哪一层哪一间房屋里住着她。
他蹬着自行车在夜色里离开,记住了这座苏式老楼的形状和位置。
回去这一路上,他脑袋里的念头始终杂乱纷呈,就像是身在透着月光的云彩里。
而张蜜恰才坐在他身后的感觉也始终难以忘怀。
此时姑娘虽然已经不在车后了,但罗广亮分明还能感到身后散发着青草的甜味儿和香味儿。
他在从重文区统计局一直奔南骑,一直骑到了体育馆路,然后绕着天坛公园转了一大圈。
回到扇儿胡同二号院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多了。
他怕弄出声响,抬着自行车走进小夹道。
院子里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但他仍旧没有摆脱那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静悄悄地打开康术德给他留的门,走进了里屋,他也没有开灯,没有脱衣服。
和衣躺在床上,只是不住抽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