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江治内的大小政事,曾国藩都可以移交给马新贻,惟有两件事他放心不下,要亲自交代一番。
第一是江南机器制造总局的事,他拟亲赴上海一行。容闳得到消息,自己驾驶新制的火轮船由沪赴宁来了。曾国藩十分高兴。他兴致勃勃地登船观赏,并命容闳向采石矶开去。容闳开足马力,船在江面飞也似的前进,近两百里水路,不到两个时辰便到了。曾国藩坐在船舱里,颇有点意气风发之感。到了采石矶后,容闳又掉过船头,开回江宁。因为是下水,更快,一个半时辰便回到下关码头。曾国藩兴奋地说:"纯甫,这艘船比起安庆内军械所造的黄鹄号又要强多了,简直与洋人的船不相上下。"容闳说:"与前些年洋人的船相比,速度是差不多了,但洋人这两年造的船又快多了。洋人的东西日新月异,学不胜学。"同治七年九月初二日,曾氏上《奏陈新造轮船及上海机器局筹办情形折》,折中说:"窃中国试造轮船之议,臣于咸丰十一年七月复奏购买船炮折内即有此说。同治元、二年间驻扎安庆,设局试造洋器,全用汉人,未雇洋匠。虽造成一小轮船,而行驶迟钝,不甚得法。二年冬间,派令候补同知容闳出洋购买机器,渐有扩充之意。湖广督臣李鸿章自初任苏抚,即留心外洋军械。维时,丁日昌在上海道任内,彼此讲求御侮之策,制器之方。四年五月,适容闳所购之器亦于是时运到,归并一局o""本年闰四月间,臣赴上海察看,已有端绪。七月初旬,第一号工竣,臣命名曰恬吉轮船,意取四海波恬厂务安吉也。其气炉、船壳两项,均系厂中自造。机器则购买旧者,修整参用。船身长十八丈五尺,阔二丈七尺二寸。先在吴淞口外试行,由铜沙直出大洋至浙江舟山而旋,复于八月十三日驶至金陵。臣亲自登舟试行至采石矶。每一时上水行七十余里,下水行一百二十余里,尚属坚致灵便,可以涉历重洋。原拟造四号,今第一号系属明轮,此后即续造暗轮,将来渐推渐精,即二十余丈之大舰、可伸可缩之烟囱、可高可低之轮轴,或亦可苦思而得之。上年试办以来,臣深恐日久无成,未敢率尔具奏,仰赖朝廷不惜巨款,不责速效,得以从容集事。中国自强之道,或基于此。""我们中国人并不蠢,只要有志气,今后总可以超过洋人的。"曾国藩坚定地说,又问,"这艘船取的什么名字?""还没有名字哩,正等着大人为它命名。"曾国藩站在甲板上,望着滚滚东去的长江水,凝神良久,说:"就叫它恬吉号吧!取四海波恬、公务安吉之意。你看如何?" "最好!"容闳欢喜地说。
"纯甫,我此去直隶,最令我挂繋的就是上海机器制造总局,它还刚上轨道,并不成熟。在中国建机器制造局,是我曾某人办的一桩破天荒的事,它也可能成功,也可能不成功,说不定今后还会招致众多非议。不过,依老夫之愚见,这个事业非要办成功不可。中国的徐图自强,只能肇基于此。纯甫,我看重你,主要还不是因为你留过洋,与洋人熟悉,而是看重你的能吃苦、性格坚毅。你千万不要辜负我的期望,今后不管有千难万难,你都要把这件事坚持办下去。你尚年轻,今后的日子还长,是可以看到成功的一天的,老夫却不一定看得到了。""曾大人,卑职感大人知遇之恩,也深知此事重大,卑职一定尽力办好。"容闳办机器制造业已经五六年了,先前是满腔赤子之心,恨不得两年三年就把美国英国的全套机器搬到中国来,让国家立即强盛。这些年来,他在办事过程中,深感处处棘手,步步难行,多少次都想甩手不干,但最后还是挺下来了。他本想向曾国藩吐一肚子苦水,听曾国藩这一说,便不敢再讲了,硬着头皮把总督交给的担子担起来。
"纯甫,我知道你有难处。"曾国藩从"尽力办好"四字中,已知容闳的艰难。"老夫活了五十多岁,经事不少,知天下事有所激有所逼而成者居其半。困难之处,正可看作是激励和逼迫。你拿张纸来,我送你两个字,作为暂时分别的留念。"容闳忙拿出一张随身携带的棉料呈文纸,曾国藩写下两个大字:"患难"。又在旁边写了一行小字:"余将赴直隶,书此二字送纯甫,以志相交于患难之时也。"写罢,亲手把纸递了过去。容闳激动万分,打开从美国带回的牛皮箱,将它珍藏于箱中。后来容闳定居美国,西方友人愿以十万美金买下这幅字,容闳毅然拒绝。这当然是后话了。
曾氏所撰《王船山遗书序》中说:"王船山先生遗书,同治四年十月刻竣,凡三百二十二卷。国藩校阅者:《札记章句》四十九卷,《张子正蒙注》九卷,《读通鉴论》三十卷,《宋论》十五卷,《四书》 《易》《诗》《春秋》诸经稗疏考异十四卷,订正讹脱百七十余事。"又说:"道光十九年,先生裔孙世全始刊刻百五十卷。新化邓显鹤湘皋实主其事,湘潭欧阳兆熊晓晴赞成之。咸丰四年,寇犯湘潭,板毁于火。同治初元,吾弟国荃乃谋重刻,而增益百七十二卷,仍以欧阳君董其役。南汇张文虎啸山、仪征刘毓嵩伯山等分任校雠。庀局于安庆,蒇事于金陵。先生之书,于是粗备。"岳麓书社版《船山全书》的序例一文中说:"同治四年,曾国藩所设金陵书局刻船山经史子集四部著作,计五十六种,二百八十八卷,亦称船山遗书。"又说:"解放后中华书局等所出船山著作,多以金陵本为底本。""本书于所收著作之分类编目,仍循金陵本、太平洋本之旧,依经史子集四部排列。"可见金陵书局所刻的船山著作对后世影响很大。
第二件是金陵书局的事。船山遗书的印装即将蒇事。道光十九年刻的《书经稗疏》《春秋家说序》因错讹较多,而稿本王家又已不慎被烧,曾国藩便托刘昆在京师文渊阁抄出,前几天也已送到江宁来。他又挤出时间,亲自为船山遗书的刷印作了一篇序,现在都一并交给书局赶紧雕版,不用他操心了。只是还有一大批洋人的译书和国内耆儒的书稿,还在等待着刊刻。曾国藩亲到书局去了一趟,见设备简陋的书局里堆放着一叠叠刻印俱佳的船山遗书,他欣喜地翻阅着,把书凑近鼻子边,贪婪地闻着,觉得油墨喷出的气味真香。陪同一旁的欧阳兆熊笑道:"前人说唐诗可以佐酒,你也真像要把这本书吞吃掉似的!""小岑兄,不瞒你说,我现在最大的心愿,便是摒去一切世事,学当年李邺侯那样,到深山老林里去筑一间茅屋,读尽天下书。"曾国藩说,那神情极为虔诚。
"那真是一种绝大享受,可惜你没有这个福分。"欧阳兆熊大笑,曾国藩也笑了。
离开书局时,曾国藩拉着老友的手,语重心长地说:"船山公的书印得差不多了,这是一大工程,你我都实现了夙愿。其它存局的译稿也都要刻印出来。洋人机巧之心,造炮制船的奥妙都在这些书里,要想使中国富强起来,就非要读这些书不可。至于那些耆儒们的著作,也是一生心血所在。他们大多清贫,无力付梓,我们不印,他们将抱恨终生,学术成果也就会湮灭,所以也得刻印出来。马榖山若是不支持,你就写信给我,我给你汇银子来。"欧阳兆熊感动地说:"涤生,我和你的心是相通的。你才大,干大事,我力小,办小事,总之都要为世人做有益之事。你放心去直隶吧,我之余生便在此书局了。只要有我在,金陵书局就不会关门,马榖山不给钱,我卖田产店铺也要把存局的这批书稿刻印出来!"两双已变苍老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从书局回到衙门不久,赵烈文便引着一个汉子进门来。那汉子挑着两只大木箱。
"大人,欧阳先生给你送了一担礼物。"赵烈文笑嘻嘻地说。
"哪个欧阳先生?"曾国藩皱起眉头说,"你叫他挑回去,什么礼我都不收!""还有哪个欧阳先生,就是书局的小岑老丈呀!"赵烈文边说,边擅自叫那汉子放下担子。
"他送我什么礼物?我刚从他那里来。"曾国藩疑惑不解。
那汉子拿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汗,说:"大人刚走,欧阳先生便说,你们看我现在呆成什么样子了,曾大人奉调直隶,一走几千里,今后捎带东西十分不便,船山公的遗书就差两本没完工了,我们何不把先印好的送他一套呢!大家都说应该。于是就装满了两箱子,派我送来。"说着打开木箱,露出叠得整整齐齐的几十函书来。曾国藩满面笑容地说:"好,好!这个礼物我收下。你辛苦了,到大厨房里吃过饭再走。"那汉子出门后,赵烈文帮助曾国藩将书一函一函地拿出来,放到书桌上,几乎把整个书案摆满了。
"船山先生处饥寒交迫之境地,孜孜不倦,写出这多好书来,真正不容易呀!"曾国藩望着眼前的书感叹起来。
赵烈文顺手翻着《读通鉴论》。这本书在书局刻印过程中,他便零零星星地借来读过一遍,十分佩服船山的见事高明、议论深刻。此时看着这部被装订成十大本的五十余万言巨著,真是爱不释手,心里油然生出一股对船山的由衷崇拜。"大人,船山公议论戛戛独造,破自古悠谬之谈。卑职想,若使其得位乘时,必将大有康济之效。""不见得。"曾国藩轻轻地摇了摇头。
"为何?"赵烈文颇感意外。他深知曾国藩一向尊崇王夫之,但为什么并不赞同这个观点呢?
"船山之学确实宏深精至,但有的则嫌偏刻。比如对人的评价,求全责备的多,宽容体谅的少。若让船山处置国事,天下则无可用之人了。"曾国藩离开座位,在书案前走了几步后又说,"作文与做官并不是一回事。作文以见深识闳为佳,立论即使尖刻、偏颇点亦无妨,因为不至于伤害到某一个人,也不去指望它立即收到实效,只要自圆其说,便是理论,运笔为斤,自成大匠。做官则不同,世事纷繁,人心不一,官场复杂,尤为微妙,识见固要闳深,行事更需委婉,曲曲折折,迂回而进,当行则行,当止则止,万不可逞才使气,只求一时痛快。历来有文坛上之泰山北斗,官场上却毫无建树,甚至一败涂地者,盖因不识此中差别耳!"赵烈文不断点头称是。过一会,曾国藩感慨地说:"世上之人,其聪明才力相差都不太远,此暗则彼明,此长则彼短,在用人者审量其宜而已。山不能为大匠别生奇木,天亦不能为贤主更生异人。""大哉,宰相之论也!"赵烈文不由得高声赞叹。
"惠甫,你怎么可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呀!"曾国藩哈哈大笑起来,心情十分快活。
"卑职跟随大人多年,素日里听大人谈经谈史谈人物,所获甚多。有时想,若是把大人这些谈话都整理出来,刻印成书,必然对世人大有启发。"赵烈文真挚地说,他其实已悄悄地这样做了。每次和曾国藩谈话之后,他就赶紧记在当天的日记上,尽量做到不漏一句,不走一丝样,把它们原原本本地留在纸上。曾国藩多次和他谈"静"的意义。从春秋的诸子百家,谈到宋明的程朱陆王,把"静"的学问阐发得淋漓尽致,说得赵烈文如醉如痴。他于是自号能静,将书斋命名为能静居,其每天的日记也随之叫做能静居日记。这部能静居日记已记了二十年了,其中有不少曾国藩的言论。
"惠甫,我本是一个读书做诗文的料子,谁知后来走错了路。"曾国藩今天的谈兴很高,他喝了一口茶,饶有兴致地谈起了往事。"我初服官京师,与诸名士接游,时梅伯言以古文、何子贞以学问书法皆负重名。我时时察其造诣,心独不肯下之。顾自视无所蓄积,惟有多读书而已,心中则以为异日梅、何之辈不足以相伯仲。岂料学未成而官已达,从此与簿书为伍,置诗文于高阁。咸丰二年后奉命讨贼,驰驱戎马,益发无暇为学。今日回过头来再读梅伯言之文,自觉其有过人之处,往者之见,实为少年偏激。不过,我至今心里仍不服输,若让我有时间读书,我一定要与梅伯言争个高低。"赵烈文字惠甫,自号能静居士,所著《能静居日记》共五十四卷,起自咸丰八年五月初四日,终至光绪十五年六月二十日,前后历时三十二年。此日记颇具史料价值。本节中赵烈文与曾国藩的对话,其大部分素材源于《能静居日记》。如关于曾氏日常饮食的一节便出自该日记同治六年八月二十八日的记载。原文为:"方鼓掌次,材官持一纸示师,师颔之,顾余曰:'此何物?足下猜之。'余谢不敏。师'此吾之食单也。每餐二肴,一大碗,一小碗,三簌,凡五品,不为丰,然必定之隔宿。'余称佩俭德,因曰:'在师署中久,未见常馔中有鸡鹜,亦食火腿否?'师曰:'无之。往时人送皆不受,今成风气,久不见人馈送矣,即绍酒亦每斤零沽。'余曰:'大清二百年,不可无此总督衙门。'师曰:'君他日撰吾墓铭,皆作料也。'相笑而罢。"说罢,一副愤愤不平的认真样子。赵烈文鼓掌大笑起来,说:"人之性度不可测识,世有薄天子而好为臣下之称号者,汉之富平侯、明之镇国公也。
大人事业凌铄千古,唐宋以下几无其伦,仍斤斤计较,要与寒儒一争高下,岂不与汉成帝、明武宗为一类的人!"曾国藩笑着说:"我讲的是实话。"赵烈文说:"我于此看出了大人年轻时的英发雄姿,定然不可一世,后来与洪杨争胜负,大概也出于此好胜之心。""真给你说对了,惠甫。"曾国藩说,"起兵之初,亦有激而成,不仅要与洪杨争高下,也要与湖南官场争高下。初得旨为团练大臣,借居抚署,为惩办几个斗殴的兵痞,长沙绿营竟全军鼓噪入署,几为所戕。因此发愤到衡州募勇万众。那时也不过为争口气而已,不意遂有今日。真可为一笑。"说到这里,曾国藩停住了,继而又喟然叹息道:"可惜捻战无功,国家亦未中兴,平长毛这点功劳,实不足道。""李中堂剿捻成功,用的就是大人的河防之策。他的胜利,就是大人的胜利。"赵烈文安慰道,"卑职想,大人募湘军,后来李中堂募淮军,与北宋韩世忠、岳飞等人募军有相似之处。当年韩、岳自成军自求饷,湘淮军的成功,实基于此。""是的。"曾国藩松开握须的手,支在扶手上,将身子挺直,"大抵用兵而利权不在手,决无人应之。故我起义师以来,力求自强之道,粗能有成。"赵烈文笑道:"大人成则成矣,而风气则大辟蹊径。依卑职看来,大人历年辛苦,与贼战者不过十之三四,与世俗文法战者不啻十之五六。今大人一胜而天下靡然从之,恐数百年不能改此局面。一统既久,剖分之象盖已滥觞,虽是人事,亦是天意。"曾国藩默然良久,徐徐叹道:"我始意岂及此!成败皆气运,今日之局面,亦同系气运所致。"这时,一个仆人进来,递给曾国藩一张纸条。曾国藩看过后问赵烈文:"这是何物,你能猜得着吗?" 赵烈文摇摇头。
"这是老夫的晚餐菜单。"
多年来,曾国藩一直与幕僚一起就餐。欧阳夫人率儿女到江宁后,一家人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多了,不过,他也还时常到大厨房和幕僚们边吃饭边聊天。近一年来,他常常喜欢一个人在书房里吃饭,偶尔欧阳夫人也到书房来陪他吃。
"菜单?"出于好奇,赵烈文将纸条拿过来看了看,只见上面写着:"鱼片煮白豆腐一小碗,香葱萝卜丝一小碗,菠菜汤一中碗,辣椒豆豉一小碟,米饭一小碗。"赵烈文叹息:"大人还是吃得省俭!听说升州板鸭店常常给江宁各大衙门送板鸭,大人不妨切点吃。""我这里没有升州店的板鸭!"曾国藩断然说,"以前他们送过几次,每送一次,我便叫人退回一次,以后他们也就不再送了。我的厨房里没有多少鸡鸭鱼肉,连绍酒都是论斤零沽。""大清二百年,不可无此总督衙门!"赵烈文深有所悟地叹息。
曾国藩说:"那好,足下他日为老夫撰写墓志铭,这便是材料!" 说着,两人都大笑起来。
"江六,今晚有客人吃饭,你加一碗腊肉、一碗腊鱼、一碟火腿,再去打三斤绍酒来。"曾国藩吩咐仆人。江六应声出门,赵烈文起身告辞。"不要走,我已经留你吃饭了。""客人就是我!"赵烈文受宠若惊,与曾国藩单独在一起吃饭,这还是第一次,过去虽然也一起吃过饭,但那是和众人一道在大餐厅里就餐。
"过一会欧阳小岑也来。今晚我做东,请你们二位。"曾国藩很难得请客,今晚这餐饭既是与欧阳小岑话别,又是为了答谢他送了这套《船山遗书》。赵烈文则被拉来作陪。
赵烈文重新坐下,一眼瞥见书架上摆着一叠《红楼梦》,遂笑道:"想不到两江总督衙门也有私盐,今天被我拿着了!"说罢,起身向书架边走去。
曾国藩先是一怔,后恍然大悟,说:"日前御史王大经奏禁淫书,《红楼梦》赫然列第一,真可笑得很。这是一部奇书,你读过吗?""五年前匆匆读过一遍,的确写得好,真想再读一遍。""《红楼梦》要多读几遍,才能摸到曹雪芹的真意。不瞒你说,我这是读第三遍了。"曾国藩也走到书架边,拿起堆在上面的第一本,顺手翻了几页。忽然,从书中飘下一帧照片,赵烈文忙弯腰拾起。照片上是一幅精美的园林图:远处为小桥假山、楼阁回廊,近处是一座水榭,一个俊美的贵公子坐在瓷墩上,对水吹箫,神态优雅恬适。
赵烈文凝视许久,问:"大人,这吹箫的少年是谁?""你看看照片的背后。"曾国藩说,手中的书已合拢,重新放到书架上去了。
赵烈文把照片翻过身来,看到一行字"老中堂惠存。鉴园主人赠"。
"他是恭王?"赵烈文颇为怀疑地问。
"正是。"
曾国藩重新坐到太师椅上,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赵烈文又把照片翻过去,再细细谛视着,说:"真是个英俊美少年。"隔一会,又自言自语:"美则美矣,然非尊彝重器,不足以镇压百僚。"曾国藩随口答道:"貌虽不厚重,聪明则过人。""聪明诚然聪明,不过小智慧耳。"赵烈文将照片置于茶几上,毫无顾忌地说,"见时局之不得不仰仗于外,即曲为弥缝。前向与倭相相争,无转身之地,忽而又解释。这都是恭王聪明之处。然此则为随事称量轻重、揣度形势之才,至于己为何人,所居何地,应如何立志,似乎全无理会。凡人有所成就,皆志气作主,恭王身当姬旦之地,无卓然自立之心,位尊势极而虑不出庭户,恐不能无覆餗之虑,怕不是浅智薄慧之技所能幸免。"赵烈文这番议论,曾国藩在心里也有些同感,但他不忍心指责恭王,恭王毕竟有大恩于他,且其亦有自身的难处,不是局外人所能知道的。他避开对恭王的议论,转向另一个话题:"本朝君德甚厚。就拿勤政来说,事无大小,当日必办。即此一端,便可以跨越前代。前明嘉靖帝在位四十五年,前前后后加起来,临朝之日不会超过三年。本朝历代皇帝,非重病不缺一天,真是前朝少有。又如大乱之后而议减征,饷竭之日而免报销。数者皆非亡国举动,足下以为何如?""数者皆非亡国举动"一句话,使赵烈文颇觉意外,他于此窥视出曾国藩对国事蜩螗的忧虑不满的心理,试探着说:"大人问卑职对本朝君德的看法,请恕卑职不知天高地厚的狂肆。""这里没有外人,你只管放心说。"曾国藩微微一笑。
得到鼓励,赵烈文的胆子更大了,遂痛快陈词:"天道穷远难知,不敢妄对。卑职以为,自三代以后,论强弱不论仁暴,论形势不论德泽。比如诸葛亮辅蜀,尽忠尽力,民心拥护,而卒不能复已绝之炎刘;金哀宗在汴,求治颇切,而终不能抗方张之强鞑。人之所见不能甚远,既未可以一言而决其必昌,亦不得以一事而许其不覆。议减征,说来是仁政,但创自外臣,本非朝廷旨意;免报销,当然显得宽容,但饷项原就是各省自筹,无可认真,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这些都是取巧的手腕。至于勤政,的确为前世所罕见,但小事以速办而见长,大事则往往以草率而致误。以君德卜国之盛衰,固然不错,但中兴气象,第一贵得人。卑职看今日中枢之地,实未有房、杜、姚、宋之辈,若仅以勤政之形式而求中兴,恐未能如所愿。"赵烈文这些论点,曾国藩深以为然。恭王聪明而不能镇百僚,文祥正派而规模狭隘,宝鋆灵活但不满人口,有节操的仅倭仁一人,却又才薄识浅。时局尽在军机,而军机这班要员就是这般,国事如何能指望?心里虽这样想,嘴上却不能赞同赵烈文的不恭之言。他要再听听这位见事深细的幕僚对朝政的看法,遂含笑道:"本朝干纲独揽,亦前世所无。凡奏折,事无大小,径达御前,毫无壅蔽。即如沅甫参官秀峰折传到御座前,皇太后传胡家玉面问,仅指折中一节与看,不令睹全文。稍后放谭廷襄、绵森二人去湖北查办,而军机处尚不知始末。一女主临御而威断如此,亦古来罕见。"赵烈文冷笑道:"当今太后处事,确如大人所言,其诡秘之程度,连军机大臣都无法知晓,太后亦矜矜自喜此中手腕。然女流之辈毕竟不懂得,威断在俄顷,而蒙蔽在日后。当面都唯唯诺诺,谨遵照办,一出外则恣肆欺蔽,毫无忌惮。一部《红楼梦》,把这种面目都写绝了。卑职有时想,堂堂大清王朝,竟如同一座百年贾府,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不久就会有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的一天到来。"赵烈文的话说得如此明白可怕,令曾国藩忧郁不安,正想为太后申辩两句,欧阳兆熊应邀来了。他赶紧中断这番谈话,吩咐摆菜吃饭。本来兴致很浓的一餐告别晚宴,却因此而吃得不甚畅快,待欧阳兆熊和赵烈文告辞回家后,曾国藩的心潮仍不能平静。
这时欧阳夫人正患咳喘,不能长途跋涉。曾国藩留下纪泽夫妇在江宁照料,带着纪鸿和众幕僚们,冒着严冬酷寒,顶着北风,匆匆离开两江,他要赶在同治八年元旦前进入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