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望亭里没有需要避忌的人,春归在大快朵颐后,便提起了要请丹阳子替荼靡看诊的事。
却也唯有圣德太后听懂了这话里话外。
“说起如丹阳子一类的术士道人来,我本是心存厌恨的,不是因为别的,只因当年在那个什么玉阳真人手上,我可吃过不少亏,没有那起牛鬼蛇神搅和,当年朝堂上也不会那样乌烟瘴气,所以皇上跟我讲又要留个术士在宫里的时候,我心里就不怎么赞同,不过皇上也说了,那术士不比得玉阳真人之流,是个正经的道医,我就想着既是如此,不如考较一下他的医术,没想到丹阳子还真能把瑶华的风湿病给治好了,且这道医最擅长的就是心疾,小顾求的这件事儿,我答应下来倒也容易,不过……皇上对丹阳子极是礼遇,这事儿我也不好直接发号施令,这样,今日丹阳子也获邀来了万岁山,我把他请来,小顾你再当面请一请他,丹阳子心甘情愿就成了。”
春归也听出了王太后的言外之意。
王太后分明知道周王及兰庭对丹阳子的突然获信极为防忌,所以再一次强调弘复帝对丹阳子的信重,且点明是因丹阳子擅长医治心疾的缘故,另告知春归,在她看来丹阳子的的确确是个道医,和那些用虚无飘渺的长生之术欺世盗名牟取功利的术士有些差别,试探未尝不可,但王太后的意见是一定要适度。
在场的人只有董明珠尚且以为这是一桩小事,只关心的问道:“姐姐有亲朋身患心疾?”
“不是亲朋,是我家小姑子院儿里的婢女,本是就快赎契还籍了,怎知突发心疾命悬一线,虽而今病情已经得到了控制,却到底不能根治,她服侍二妹妹很是尽心,虽说已然赎了籍,本着主仆一场的情义,我们也不能置之不管的,正好听说丹阳子擅长心疾,我就想着请这位道长替荼靡诊治,若能救她一条性命,也算积善。”
易夫人与舒娘子听了这番话后,心下越发狐疑了。
为了婢女去请正当圣宠的道医看诊?怎么看春归也不像这样恃宠而骄的性情,这件事必须是先征得了赵兰庭的认同,可轩翥堂为何在意一介道医?
不过二位疑惑归疑惑,却也没有太过在意,因为她们都懂得分寸进退,私交归私交,到底是不同的家族,难免存在各自的利弊权衡,春归既然选择了自己向太后开口提请,且太后也毫不犹豫允同,说明这件事完全与旁人无干,旁人自然也无必要追根究底。
约摸隔了半个时辰,其实此时已经引得不少权贵官员好奇的丹阳子便来了西望亭。
春归打量此人——瘦高个儿,尤其比普通人显得臂长腿长,发须花白,且脸色看来实在几分憔悴,虽说是仙风道骨的气质,但确然已经是风烛残年,春归度其当与逍遥道长相近的年纪,看上去却比逍遥道长苍老许多,不过逢人三分笑意,行止自然风流,谦恭和气之余又不失洒脱不羁,给春归的第一感观倒是不差。
丹阳子听说是要替个贫民看诊,一点也不犹豫就答应下来:“看诊无妨,不过至少贫道需要收取百两银
的诊金,视患者病症轻重或有增加。”
春归:……
百两银的诊金?!而且很有可能还不够,这个道人是来抢钱的么?!
但一想到这笔钱理应周王爷出,春归立马淡定了,豪气干云答道:“多谢道长。”
丹阳子攸忽间来攸忽间去,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但留下了满地议论。
舒娘子道:“这道长脸上看着衰老,精神却还矍铄,走路仍然健步如飞。”
易夫人道:“确然和玉阳真人不同,玉阳真人莫说眼高过顶根本不会搭理奴婢平民,又就算贪图财利,当人面前却从来不曾索取金银,表面上看来倒是淡薄名利,不像这位丹阳子般的……市侩得一目了然。”
董明珠就默默的把“招摇撞骗”的结论吞咽回去。
又说东望亭,坐着比西望亭这边儿多几圈人,自然也更热闹得多。然而几圈人都是围着圣慈太后溜须拍马,多数宫妃包括沈皇后在内都受到了冷落,场面上就没有那样的谈笑风生,不少都是麻木脸。
除了张太后之外,最引人瞩目的一个却是周王的才人陶芳林,因为她最最谄媚,哄得张太后一直笑声不绝,然而这也导致了陶芳林被灌了不少菊花酒,终于忍不住人有三急。
她脸红耳酣的暂时辞席,随着宫人指引如厕完毕,许是吹了不少山风的缘故,更觉得脑子发重脚底轻浮,喝了酒的人行止终究有失谨慎,陶芳林就不那么情愿再往东望亭继续谄媚陪笑了,她急需一个清静的所在偷一偷懒缓一缓神。
不觉间就走到一处花榭,竟见设着个碧纱橱,且里头还有一张贵妃椅,陶芳林便忍不住往上歪靠一阵的心思,往贵妃椅上一躺,长长舒了口气。
她距离上一次来万岁山登高,已经相隔两世。
那回她是以一品夫人的身份,因为赵兰庭已然跻身内阁,成为建国以来最年轻的首辅。
但众所周知的是,她与赵兰庭早已夫妻失和,她这个首辅夫人,不知是多少无聊妇人口中的笑料。
关于那一世,她从来没有好记忆。
真应感激上天让她得以重生,在未嫁之前,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顾春归,曾经是她最艳羡的人。而这一世,自己终于取代她,成为了殿下的枕边人,所有的一切都从根本发生了变移,过去的一切都必将不再重演,没有顾春归的连累,殿下就不会功亏一篑,他能得到他想要的权位,她也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爱宠和荣华,天下女人无不以此为愿,那时她就会成为天下女人最艳羡的人。
而不是一封休书被弃大归,双目皆盲饿病致死,那些铭心刻骨的苦痛她再也不会尝试,所有的荣宠她都将依靠自己的双手获得,她原本不该沦落到那般境地,只可惜自己嫁错了人,赵兰庭,迂腐愚钝,葬送了自己也葬送了她。
躺卧在贵妃椅上的女人,唇角带着显然的笑意,十分享受远离泥沼能够掌控一切的洞明,因为自从重生以来,她的确通过步步为营扭转了命运,嫁给了自己
虽怀爱慕却一度不能接近的男人,取代了自己长义艳羡又一度妒嫉的女人。
忽而却听脚步声,由远及近。
陶芳林并不惊慌,因为她听出了是两个女人的脚步,东山也的确只应有女人,圣慈太后选在东望亭饮宴,这么多的宫妃贵眷陪随,东山必须禁严,连皇子、宗男都不会允许涉足一步,要知道圣德太后寿诞上的闹剧过去不久,弘复帝当然不会允许重阳宫宴又再闹生丑闻。
她照旧歪靠着,听那两个女人说话。
竟然是齐王妃和徐氏。
徐氏的丈夫申文秀虽说当选庶吉士,但还远远不够为妻室请封的资格,论来徐氏今日根本不会受邀,但徐氏却是齐王妃的姨表妹,漳州徐与建宁桑,原本就是世代姻亲。
因着齐王妃的缘故,徐氏被带携着来重阳宫宴倒也不算离奇,只是却避到这样僻静的地方来说话,多少就会引发陶芳林的猎奇之心了,她几乎摒声凝神的偷听——
“好容易来次万岁山,淑儿怎么拉我来了这个僻静地儿,这里可没菊花可赏,若说是要讲些交心话,哪用急在此时,改日你往齐王府去,还怕旁人叨扰了咱们私话不曾?”这是齐王妃的声气儿。
“笙姐姐,我是实在等不及了。”徐氏嗓子里带着浓浓的悲苦。
“淑儿!今日登高祈福,宫宴上可见不得眼泪!”齐王妃下意识就低沉了声儿:“什么急话,你可都得缓缓的说。”
“我就想问一问姐姐,知不知晓能够让人死得无知无觉的毒药。”
“是谁给了你委屈不成?”齐王妃的声气儿却又缓和下来,似乎还带着点莫名的笑意:“这种药不是没有,可淑儿你从来都是连只蚁虫都不忍心伤着的,究竟是谁把你给气急了,说出这种违心逆性的话?”
“还能有谁?无非我家那个贱婢!”
“是你上回说的那个名唤盼顾的婢女?”
陶芳林一听这话,细长的眼角攸忽间就撑圆了,身体也从疲懒的姿态兀地绷直,指甲掐进掌心她也不觉刺痛。
盼顾,是上一世在她生命里不能抹消的最大耻辱!
她从来没有得到过赵兰庭的半点真情怜爱,她原本以为赵兰庭就是个铁石心肠的无情人,直到盼顾出现,她是赵兰庭收藏的外室,市坊间都在传扬赵家大爷“金屋藏娇”的风流韵谈,津津乐道才子佳人情深义重的一桩传奇,也尽在嘲笑她虽是正室主母却难得夫主的欢心,那些市井闲汉,甚至论定她相貌丑陋无才无德!
后来她为了此事和赵兰庭理论,赵兰庭干脆将盼顾接回太师府,她身为正室从来不能染指内宅事务,盼顾却得以襄助掌管内务,再后来赵兰庭干脆连她十月怀胎九死一生才生下的独子,也交给了盼顾教养!
她的被弃,与盼顾必定相关,她之所以落到那般凄凉下场,都是因盼顾这贱人所害!
可她从来都不知道盼顾的出身,是从哪里横空而降,现在明白了,这个贱人原来是徐氏的婢女!
碧纱橱外的谈话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