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复帝的心情自从慈庆宫险变就有如被晃动的千秋架,忽上忽下没个稳定。
御案上的镇纸短短几日间就又报废了三把,但好在弘复帝一贯不爱迁怒旁人,所以乾清宫里的内宦宫人倒是有大多数都没感察到君主浮躁的情绪,虽说是一年中最阴沉森寒的季候,宫中气氛尚且不算十分凝重,也就只有高得宜时时处处都赔着小心,又且要想方设法见缝插针的逗趣。
他也不知陶啸深究竟请教了哪位高参,总之两人再经一场商会,终于决定一齐向皇上禀明子虚庵里的对话,太孙眼下还未能从子虚庵“侍疾”回宫,而弘复帝看上去已经不打算立时斥责太孙那不臣不子的用心。
许是皇上终于明白,他的那位皇长孙已经不能够因为几句斥责就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了。
可鉴于皇帝并没有将此事透露,甚至对太傅钟淦都仍是再三叮嘱,告诫他千万不能放松对太孙的督教,高得宜琢磨着皇上到底仍未彻底放弃太孙,寄望于厂卫暗探能够及时察明暗中影响教唆太孙的奸歹,且将这奸歹背后的主谋一网打尽,届时才好让太孙幡然悔悟此一“臂助”的叵测居心,同时真正体察皇祖父的用心良苦,这样的话也许还有些微机会将储君“扳正”。
然则因为太孙的种种劣行及执迷不悟,弘复帝已然是对高氏残党忍无可忍,抓紧进行的一件事就是借着这回清察不法严控摊派粮长的时机,着重核实高氏残党的罪证,无论那些人对太孙的影响是大是小,都必须一一清除,好让太孙远离奸歹亲近贤良,这也是弘复帝给予太孙的又一次郑重警诫。
高得宜还知道清察不法严控摊派的主张,实乃翰林院修撰今科状元赵兰庭率先发起,正是因为经过了遍阅史录广集实事,且参考古往今来历代税制,可谓是呕心沥血撰书的这封极其符合现况,且大有望在保证君国赋收稳定的前提下减轻庶民负担的谏策,弘复帝方才惊叹这位三元及第的年轻官员果然才干非凡,特例擢赐赵兰庭文勋品阶,并令其兼任户科给事中此一要职。
而朝堂鲜知的是,赵兰庭此时还享有了御前直谏的特权,俨然已有了天子近臣的基础。
弘复帝这些日来愁云惨淡的心情,唯有在听闻这位日后的栋梁之才的名讳事迹时,才会缓和几分。
高得宜今日为了开解皇上,提起的正是有关兰庭的一件闲事。
“老奴今日听下人说起,翰林院上至莫学士下至诸检讨,都是抱怨连连。皇上可知他们抱怨何人何事?”高得宜先是卖了个关子。
弘复帝放下一直揪着眉心揉捏的手,有气无力问道:“翰林院为何沸反盈天?”
“莫学士交待赵修撰的事务,赵修撰已然逐一完成,所以再不用如前段儿时日一样宿留值馆,却是这几日,赵修撰竟然主动提出要为上峰分忧,比起前段儿时日更加勤于职守,宿留值馆废寝忘食。”继续卖关子。
弘复帝果然大惑不解:“兰庭为莫卿分忧,甘愿案牍劳形,这是好事,何至于引得翰林院上下众人抱怨不休?难不成莫卿竟然也是心胸狭隘,怨愤他的职绩为兰庭所夺?”
编修史正虽是国之要务,但在弘复帝心中解决民生疾苦却更加要紧,他重用兰庭是因为兰庭确有良策解决摊派粮长引起的乱象,又哪能够仅仅是因为参与这回编修史正?莫途明倘若因为下官的特例获升便耿耿于怀,如此心胸狭隘排压才干之士,又有何资格执掌为君国培养栋梁储备的翰林院?
“皇上这可就误会莫学士了。”高得宜连忙说道:“老奴一打听,原来莫学士等抱怨则是赵修撰值宿归值宿,怎么就不像前一段儿时间那样将家中送来的茶点鲜汤分予诸多同僚,突然就变得如此小器起来,老奴一头雾水,寻着赵修撰一问前因后果又才恍然大悟。”
弘复帝挑眉:“是怎样一番前因后果?”
“原来赵修撰起初宿留值馆,他家中的娘子甚不放心,赵修撰也承认了自己在饮食上甚是挑剔,且顾宜人也误信了传言,以为宫中伙食尽是‘砖头肥’……”
弘复帝倒也听说过“砖头肥”的笑话,勉强拉起一点嘴角:“这哪里至于,无非年终大祭时恩赏肉食依从的惯例,真要公食衙餐顿顿都是‘砖头肥’,恐怕官员们都要致仕了。”
“总之是顾宜人牵挂赵修撰在外的饮食,时常亲自下厨烹制茶点汤肴往翰林院送,赵修撰也不好独享,便分与了上峰同僚,顾宜人厨艺了得,所以莫学士等等均对太师府的伙食念念不忘,可这回赵修撰却是因为顾宜人身在内廷,回府也是独守空房,干脆留在翰林院废寝忘食时间才好消磨些,连赵修撰都没了他家娘子记挂送餐,又哪里有美食分舍同僚呢?但这其中的缘故又不能直言,唯好担着小器吝啬的诽议了。”
弘复帝另一边唇角也提了起来,不无感慨:“兰庭与顾娘乃少年夫妻,正是如胶似膝的时候,这回因为惠妃所求朕也不好拒绝,倒是辛苦了他们两个小夫妻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
高得宜便道:“看来顾宜人的厨艺当真非比寻常,也难怪连惠妃娘娘都有了拜师学艺的想法,老奴庆幸的是,日后皇上也有口福了。”
弘复帝不由得几分纳闷:“说起来也过了近十天,惠妃难道一无所成?从前她倒是隔三岔五的就往乾清宫里送汤送水,反而这回精进了厨艺,却也没来朕跟前献殷勤。”
高得宜忙说:“不如老奴走一趟长乐宫去打听打听?”
原来这一番话,高得宜正是受了兰庭的请托,但他却闹不清兰庭为何请托他如此曲折的进言,不过想着一来这些底下臣子的趣事的确能稍微缓和皇上的愁闷,再者他还的确欠着已故赵太师莫大的人情——先帝时,若非赵太师施救仗义执言,他怕早被当时的司礼监太监祸害了一条小命,哪里还有如今的否极泰来?
高得宜以为兰庭
是因慈庆宫险变,大不放心妻子身在内廷,如此曲折的想要打听妻子在长乐宫是否安好,有无受到另外的刁责而已。
怎知他走了一趟长乐宫,才晓得惠妃非但没有“拜师学艺”不说,甚至还与“老师”闹得不甚愉快,又才依稀明白了兰庭的意图。
太师府和安陆侯府虽为姻亲,可赵太师在世时便有意疏远江琛,两家人实在不能算近好,虽说皇上一直以为惠妃不像江琛一样野心勃勃,可惠妃相请顾宜人入宫的用意难免引起赵修撰的怀疑,更别说又确然发生了慈庆宫的一场险变!
惠妃的用意似乎的确不纯?
如果是这样,那么惠妃及江琛有无可能就是那个暗中怂恿太孙的主谋?
高得宜心中存着了这样的疑虑,自然更加不会替惠妃遮掩了。
如实禀奏道:“惠妃娘娘竟然并未向顾宜人请教厨艺,且老奴还察实……顾宜人入宫当日,惠妃侄女江姑娘便对顾宜人出言不逊,当时坤仁宫的郭宫令正在现场,是以督促江姑娘告错,到次日圣德太后娘娘也因为江姑娘的言行冒失,特令萧宫令指正江姑娘习守宫规,惠妃娘娘因此似对顾宜人心存埋怨,顾宜人虽在长乐宫,惠妃与其却连言谈来往都罕少,最近又因……安陆侯府六太太不慎感染风寒病故,惠妃自称心中哀痛,莫说请教厨艺,便是连两宫太后那处也中止了拜问。”
弘复帝也是知道惠妃常召她那六弟妇入宫,但闻此禀报后,心中难免疑惑。
说起来惠妃进宫之后,龚氏才嫁进江家,这姑娣二人的情份按理应当不如惠妃和其余几个本家的嫂嫂深厚,怎么反而是龚氏倒比江琛其余几个子媳更与惠妃亲近?且惠妃一贯恭孝,这回竟因娣妇病故而疏忽了两宫太后的拜省问安,怎么想怎么觉着吊诡。
于是已经良久没有召幸妃嫔的皇上,今日特点了让惠妃侍寝。
一朝入宫,便为皇室之妇,别说惠妃本家只是弟妇新丧,即便江琛呜呼哀哉了,惠妃也不能为父亲披麻戴孝拒绝侍寝,且惠妃也根本不存在为了龚氏“哀切悲痛”的心情,她提出那套说法,无非是为了遮掩懒怠“学艺”的态度,她可不愿目睹春归那张得意洋洋的笑脸,更加不愿再佯作尊敬死敌为名义上的老师。
惠妃却根本没有料到日理万机的弘复帝会突然关心起她“学艺”的进展,所以惠妃获诏,尚且心花怒放——
接二连三的霉运和不顺总算有了转机,皇上的召幸已经足够显示她的圣宠不衰,这也可谓是对沈皇后的一记还击,以及顾氏那贱妇!
任凭你机关算尽,却仍然无法阻止我的“宠冠后宫”,太后算什么,皇后算什么,只要我还有皇上这座靠山,在此皇城内廷,就永远占据尊荣一席!
于是皇帝就看见了一个花枝招展的人和一张春风得意的脸。
怎么看惠妃怎么不像强颜欢笑的模样啊?弘复帝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