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访其实不可能是游山玩水。
尤其当舍弃水路之后,悄悄摸摸行走陆路,而且还必须考虑时间的限制,风餐露宿就在所难免。
无比挑剔的周王殿下都只能暂时与舒适生活挥别,他免锦衣,去玉饰,乖乖打扮成了个小生意人,这才符合为了抓紧时间赶路有客驿不住,临到天色昏黑才找人家投宿的“设定”——出外游历的世家子弟这名头已经不好用了,很容易引起各路暗探的关注。
连菊羞都穿着上男装,和春归兄弟相称。
他们这日到了青阳县隶下的一处乡郊,好的是这里仍有一户士绅门第,坏的是他们去投宿竟然被拒。
这户士绅门第俨然不如葛公那般善良,看门的家丁都极其趾高气扬,瞄一眼众人的衣着,砰地一声用闭门表示了态度。
“这家人姓什么来着?”周王火大。
没人回答他,因为这家说是乡绅门第,实则并没有引起兰庭事先予以关注的资格,乡绅得……着实有点浮夸。
后来他们只好寄宿在庄户人家,就只有两间房,春归、菊羞、阿丹三个女子挤一间,另一间堪堪只容周王和兰庭凑合,至于其余几人,也就是几个扮作脚夫的亲卫,他们只好在天地间打地铺了。
好在是这天晚上无风无雨,月晴星朗。
半夜时分,春归忽然醒了。
她是被渠出给吵醒的。
“我的大奶奶,别睡了,快些起来穿好衣裳准备逃命吧!这地方竟然有山匪出没!已经绑了好些个壮丁,抢了大半村人家,你们投宿这家有点偏,但也有十好几个山匪往这里来了!”
春归一脚踹醒菊羞:“起来了,有动静!”
菊羞被直接踹下了床,跌在宁死不肯上床的阿丹怀里。
然后被阿丹嫌弃的一翻身,掉在地上时,菊羞才真正清醒。
这时外头已经打斗起来。
跟随周王的几个亲卫自是不敢睡踏实,纵然只是投宿在庄户人家,他们仍然排班值勤,有一个亲卫早就发觉了异动,通知周王和兰庭后,他自己个儿跑去一探虚实,然而有去无回……接下来就有数十山匪围攻这普通的庄户人家,亲卫们这会儿当然也不顾伪装,纷纷从“货物”里拿出了自己的武器,抵御山匪的进攻,但他们很快发现了这不是一场普通的抢劫。
对方有弓弩!
主家完全蒙了,他们
虽说有三个儿子且三个儿子都已经长大成人,在村子里也算是有三大壮劳力不愁吃穿的门户,不过顶多也就是不愁吃穿而已,连给三个儿子匀出娶妻的屋子都有些艰难,何德何能才会引来这么多山匪的哄抢啊?
“是冲咱们来的。”兰庭很快做出判断。
“冲我来的。”周王神色凝重。
“殿下先走。”兰庭毫不犹豫。
“怎么走?对方俨然是有备而来。”周王相当沉着:“迳勿,拿剑,和我一同出去迎敌!”
率先就抢了出去。
兰庭:……
剑呢?剑在哪儿?
赵副使纵然机智,遭遇此番突然的变故也难免措手不及,虽然手无三尺长剑,艺无敌百之能,也只好听从下意识跟随周王冲了出去,既有他们两个督阵,那几个亲卫也果然越战越勇,山匪们好半天都没能突破攻入这处普通民宅,直到兰庭突然听闻女子的一声惊呼……
糟了!
他转身往春归所在的屋子奔去,但当他赶到时已经不见了春归的人影。
菊羞仍在尖叫,俨然受到莫大的惊吓。
倒是阿丹还算沉稳:“赵副使,顾宜人被山匪劫走了,但暂时未伤毫发。”
“你说什么?”问话的是周王。
“都怪我都怪我,大爷都怪奴婢!是奴婢没护好大奶奶,大奶奶是因为袒护奴婢才被那些山匪劫走的!”菊羞已然是魂飞魄散,瘫坐在地上放声痛哭。
“山匪是冲你来的?”兰庭问道:“菊羞你必须冷静下来,说清楚!”
但没能阻止菊羞的自责和痛哭。
也还是阿丹虽然面色苍白还维持着冷静:“和菊羞无干,山匪破门而入直接劫持了顾宜人,用剑匕威胁不能呼救,菊羞见顾宜人将被劫走,她也要随劫匪一同去,顾宜人为免牵连菊羞,以死相逼,劫匪这才放过菊羞。”阿丹深深吸了口气:“劫匪留下一句话,若要保顾宜人安返,备五千金,让我们等候消息。”
“五千金?”周王立时就往外走。
但被兰庭拉住了胳膊:“殿下,这帮山匪图的并非五千金而已。”
忽然风起,阴云遮盖月色,再移开时,周王面色有如铁铅。
“图的是我。”
兰庭放开手,就这样站在了月色底下。
——
春归答应乖乖随山匪离开时,并没有想到任
何对策,然后她就被一张帕子捂紧了口鼻,意识顿时恍惚,根本没余力再想对策了。
似梦非梦。
在这场劫难之前,她的确与菊羞丫头展开了一场争执,且争执得极其激烈,菊羞甚至拉来了兰庭“判决”。
“大爷你评评理,就是这本《遗绣鞋》,奴婢就觉著书这人写得好,大奶奶偏说著书人庸俗,奴婢着实不能服气,大爷你评评理!”
春归听见自己在梦里,仍然在和菊羞争执:“这书里的女角,那个什么娇娘,也太矫情!偏结尾时,著书人还代娇娘发声,赞同娇娘杀害男角的行为,你们竟还认同著书人的看法,试问善恶何在,黑白怎分?”
“这世俗女子本来就是居于弱位,就像著书人所说,无褒姒幽王仍昏,无杨妃唐皇亦聩!君主之过强加红颜岂不荒唐?”
“可书中女角既不是褒姒更不是杨妃,男角没有陷她为世人谤骂,更不曾为了保全自己置她这妻子性命不顾,而是她不肯体谅男角毒害亲夫后自绝,有什么值得同情悲悯处?”
“那陈相公迎娶娇娘时,发下毒誓永不变心,且无论日后多么富贵尊荣,都不会纳妾移情,结果呢?眼看着高官厚禄,便违背了当日誓言,纳了书中王爷府第的歌姬为妾,正如娇娘指责,在他眼里,荣华富贵才最重要,把妻室根本就没放在眼里,该得应验毒誓的结果,死无葬身之地!”
“先说娇娘就算是被丈夫辜负,认定自己是被背叛,她可以自请下堂,和丈夫情断义绝,两人毕竟是结发夫妻,成婚以来也曾琴瑟和谐,何至于闹得玉石俱焚?著书人笔下的娇娘着实不为我所喜,更不说,那陈相公纳妾,是因为移情别恋么?分明是逼于无奈,他若拒绝,有多少人会因为他与娇娘的爱情陪葬?他的高堂父母,甚至娇娘的父母,他这么多门生都无一能得保全?这么多人的生死性命,难道不应比娇娘不容侧妾的一点私心更重要?
更何况你真当著书人是为娇娘不平么?他不是,他写此人物无非是为了警诫世人,娶妻悍妒必不得善果,这书端的是满纸荒唐言,桥段人物无一符实,著书人的理念更加不正,庸俗二字都着实委婉了。”
后来呢?兰庭并没有决断她和菊羞之间的胜负,因为菊羞已经被她驳得哑口无言了
只这时春归迷迷糊糊的想,她坚定不移批判那位娇娘时,是真没料到竟会这么快,自己也成为等着被抉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