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出说完话就挡在了春归跟前,却被春归直接“穿体而过”,她眼见着春归俨然是往后厢的方向去,赶忙跟上:“二姑娘是无药可救了,大奶奶的教训她又不会服气,大奶奶何必多此一举?这事儿还是知会大爷的好,让大爷出面,无论是把二姑娘禁闭于族庵,更严厉些干脆让她自我了断,免得二姑娘毁了轩翥堂的门风,总之大爷是家主,又是二姑娘一母同胞的兄长,谁还敢不服气?”
春归这才站住了脚步,刮了渠出一眼。
三伏已过,日渐也有阴雨,不过这一日却仍是金乌如炙的大晴天,阳光白得有些晃眼,所以魂灵的眉目像是因这天火日焰烤出了焦烟,不同寻常的急躁让人一目了然,春归可以不露声色,但她没有这样做。
“大爷若真是这样不顾手足的凉薄酷戾之人,也做不得轩翥堂的一门之主了。兰心固然有错,但她年幼,从前又没得到真正有益的教引,无辜因她伤亡,遭遇殃祸者恨她恶她合乎情理,但手足血亲不能因此便将她遗弃,这件罪责,大爷与我,也是应当和她一起承担的。”
渠出愣愣停住了步伐。
赵兰心已经膝跪在了自己的屋子里。
春归细细打量她,发觉面前的女孩当真是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沉稳了,眉眼间的戾气和浮躁至少已从表面打磨干净,但她当然还是不乖巧的,骨子里的执拗有增无减,如她这时虽说是副认错的姿态却半点没有认错的神气,好在是也不见了矫揉造作,像终于懂得生活不是戏台,她也不是戏子。
又或者是她明白了演饰的精髓,像一个擅长写书的人明白如何真正逢迎看书人的喜恶,编撰出足够精彩的话本,她能够把情绪收放自如,塑造成功角色。
要是前者春归会觉庆幸,当然后者的话……
她是真不知该怎么向兰庭交待了。
“二妹妹为何跪着?”春归问。
“大奶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么?”
“那么二妹妹这是知罪了?”
春归瞄了一眼屋子里陪着兰心膝跪的藏丹,她的脸上赫然还带着巴掌印。
这一眼瞄得明显,藏丹赶忙解释:“不是二姑娘施罚,是奴婢,奴婢……自责。”
“藏丹为我婢侍,我告诫她这件事我会亲自向大奶奶解释,藏丹却仍然违我嘱令先找大奶奶告状,所以我令她罚跪,藏丹自掴,的确非我逼迫。”兰心眉眼像被霜冻一般。
春归看着看着莫名就有了这女孩认真和赵大爷是亲兄妹的觉悟。
“二妹妹起来解释吧。”她却并没有伸手相扶。
兰心就仍然跪着:“我做错了事,认罚,我是闺中女子,不该和外男私通书信,更加不该和外男私定终生,我原应向兄长坦诚自领责罚,不过念及兄长而今操忙于公务,所以才告诫藏丹,不可在此时烦扰兄长分心。”
兰心说完,竟自己打开了身边的漆盒:“信件都在这里了,大奶奶拿去吧,该怎么责罚,我身领便是。”
春归:……
她的确没想到这话本的情节竟然会如此展开。
“二妹妹为何想要毁了英妹妹的姻缘,是因怨恨我?”春归没有急着去看“罪证”。
兰心忽然抬起头来:“我的确无法和大奶奶亲近,但阮中士说,人与人之间
自有缘法,不必克意违背真心迎合他人,我信服阮中士的教令,又怎会因为大奶奶迁怒英姐姐?我喜欢听英姐姐说铁岭卫的事,我也乐意和英姐姐谈论诗词歌赋,我和英姐姐确有缘法,相识不久,却友爱更胜多少手足。”
春归看着兰心竟然透亮的眼眸,没有质疑也没有追问。
“但我也是认真爱慕茂选,确确无关怨仇逞强。”
春归:……
兰心自己就解释了:“周郎还未得表字,茂选小士是他自取的讳号。”
春归明白了。
那位周小郎,名杰序,古语有云“五人曰茂,十人曰选……万人曰杰”,看来周杰序自认还不及万人才高,所以自谦茂选小士。
“二妹妹莫不是对之一见钟情?”春归轻笑。
“并不曾。”兰心竟难得没有计较春归似乎讥笑的意味,她这时活像一个臣子正在应对君王:“初见是在安乐院,我听李舅母的话,只以为茂选是李家外祖的故好之后,压根没怎么留意,后来听藏丹说漏了嘴,才明白过来他是李家外祖意中的孙婿,我与英姐姐交好,便想着替英姐姐参谋,所以才会克意和茂选接触,起初我只是想考较他的文才……通了几回书信后,才……除了兄长,我谁的指教都不服气,但偏偏茂选一针见血指出我的诗赋不足,我竟能心悦诚服,且我也问过了英姐姐,英姐姐说她并没看中茂选……是我先对茂选告白,茂选也接受了我的心意。”
兰心挺了挺脊梁:“我不应和茂选私定终生,便是兄长要将我除族,我领罚就是,我向大奶奶说明这些,只是不愿让大奶奶误解,我对英姐姐没有恶意,更不是因为报复大奶奶才谎骗茂选,我就算是死,也要让茂选明白,我对他的爱慕是发自真心不掺些微虚伪。”
春归这才弯腰,拿起那迭信件。
大多数的确是关于诗词的讨论,那周杰序也确然一针见血指明了兰心的不足,直到最近的一封信……这两个小儿女才互吐倾慕,约定好非卿不娶非君不嫁。
“二妹妹当真拿定主意非周家子不嫁?”
“是非茂选不嫁!”
“好。”春归扶起了兰心:“我并不认为周家子是良人,不过既是二妹妹择定的姻缘,我会替你促成,但前提是二妹妹今日之言无一字虚伪。”
“大奶奶真愿成全?”兰心愕然。
“是,此事暂时瞒着你兄长吧,待我缓缓和他商量。”春归颔首。
“大奶奶不责我违悖闺教无耻之尤?”
“我本就不是什么规矩人,我看重的只有发心。”春归拍了拍兰心的手:“如果二妹妹当真明白情感一事不能掺杂机心阴谋,在我这里,在大爷那里,二妹妹说的这些事虽然欠妥当,却不算了不得的大罪错。”
兰心怔怔目送春归离开了她的房间,好半晌才用手捂住了脸。
春归决定先找二舅母探探口风。
二舅母听春归问起周小郎的事,连连叹气:“原本周太太见过英儿,心里是极其乐意的,否则也不会到相看这一步……春儿不是外人,有的事我也不瞒你了,原本琬琰当年的婚事,嫂嫂便觉亏待了她,不敢埋怨翁爹,就是心疼琬琰命苦,翁爹老人家也觉得是他连累了后辈,这不眼瞅着现今有了转机,就越发重视英儿的婚事。不求富贵,翁爹想的
是英儿和未来的夫婿认真能够情投意合,所以才没急着定亲,商量着周家,先教周家小郎和英儿接触一段儿,真要是两个孩子都乐意,再定姻缘不迟。
怎知道就在前几日,周太太忽然登门,只说他儿子配不上英儿,淌眼抹泪道罪求饶的一番,把大嫂闹得满头雾水。可周世叔父子,又跟翁爹担保两家婚约不变,这事蹊跷,翁爹还没个定论,我也不好张扬,今日要不是春儿克意问起,我是不会讲这里头的隐情。”
“英妹妹可知道这事?”春归又问。
“大嫂应当没和英儿提起,不过周太太那天来的时候英儿是知情的,倒是这孩子跟我讲,这桩婚事不成也罢,这丫头在铁岭卫野惯了,自觉受不了士绅门第的约束,不过她也懂得事理,知道亲长都是为她着想,唉!我就直说吧,那时我们在铁岭卫,压根没想到还能离开,所以翁爹自来就不曾再用官宦门第的规教拘束英儿,别看英儿也到及笄之岁了,真没开窍呢,压根不懂得男女之情,她也闹不准她对周小郎究竟是个什么心思,只说她不厌烦。”
春归于是和周太太见了一面,周太太见她有如见到救命稻草。
“不瞒宜人,妾身是有两个儿子,长子已经娶了妻,可和长媳夫妻失和,两人过得像仇家一般,而今相隔两地,面都不见还能闹腾得家宅不宁……序儿比他哥哥小十多岁,妾身三十出头才得了他,原本就偏疼一些,更加不愿他再蹈他兄长的覆辙。李二姑娘我是中意的,小犬对李二姑娘也并无反感,原本妾身也觉得这是一桩好姻缘,怎知,怎知……小犬忽然道他钟情于太师府的嫡姑娘,非赵姑娘不娶!
翁爹和外子都不肯背信违义于李公,哪会赞同任小犬私定终生?可我这当娘的,眼看着长子已为父母之命所害,这辈子怕都不得个幸好圆满,着实不忍小犬也遗憾终生,我知道我家的门第高攀不上轩翥堂,也知道这事儿一旦说破,甚至会至赵、李两家生隙,但小犬已经说出了宁死不从的话……妾身只能想着至少先不逼着小犬婚配,待时长日久的,说不定小犬还能忘了赵姑娘,又或者赵姑娘另得了好姻缘,小犬也就死心了。”
春归最后才见她的外祖父,同时也向大舅舅和大舅母说明了这桩事体。
徐氏一听就着了慌,急得红了眼:“春儿怎能私下去问周家太太?周家人和我们家可几乎就要交换两个孩子的庚帖了,赵二姑娘做出这等丑事来,春儿难不成还想着成全她?英儿也是春儿的亲表妹啊,春儿可不能放纵赵二姑娘坏了英儿的终生大事!”
“舅母先莫急,我问周太太求证,是得落实二妹妹的说法真是不真,并没有和周太太私下商量着就要联姻,二妹妹她这行为确然不妥,该当舅母埋怨,我身为二妹妹的嫂嫂,也担着过错,所以这事我才不能瞒着外祖父和舅舅舅母,舅舅舅母该打该罚,春归都当受着,可还望亲长们先考虑着如何处理这桩事体。”春归心里也着实觉得过意不去,因为此事不管像不像兰心说的一样,她对华英有没有恶意,又是不是和周杰序两情相悦,华英都是这件事故中最无辜的人。
可她要是瞒着这桩事一直不说破,周、李两家糊里糊涂定了亲,那周杰序岂不会因此迁怒华英?华英要那时才知道这件事,伤害才会更大。
春归认为这件事的决定权,应当交给华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