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晖园的明河榭位属中庭,春归倒不用多此一举经内苑过去,她也知道周王应当是想听元亥的供述,示意元亥随她一同过去。
酒宴已罢,清晖园中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明河榭里的十八盆景却未被撤除,周王在此等待的时候,逐一又再欣赏了回,他知道这些盆景都是春归亲手栽造,所以看着看着竟然入神,微微闭目时,脑子里都能清晰浮现女子栽造盆景的画面,仿佛那时有他相随左右,一齐商量着要如何栽造一般。
这是臆想,又根本不似臆想。
周王甚至有如目睹春归肩负襻膊的模样,越发显得肩脊秀挺楚楚纤腰,却一点都不羸弱,她好像永远都是健康爽朗的形象。
越来越多的时候,周王会沉迷于这样的臆想了,他而今无比庆幸自己身为人皇之子,因此才能看见那个什么玉阳真君,世间芸芸众生,唯有他和春归能看见玉阳真君的形体,足证他和她与众不同,共存默契。
因为这一件事,他昨日斗志昂扬的案牍劳形,直至这时都没有阖过眼,却仍然觉得神采弈弈。
一定能够改变命定,他们一定能够阻止日后的劫祸,天下必得太平,余生定获安好。
这是周王首回认真的考虑“余生日后”。
而后他就收敛了笑容,愉悦的心情一点点下沉。
当他望见明河榭的花窗外,春归远远的身形,刹那间眸底甚至有阴郁浮现。
又刹那间恢复了清明。
“这里没有闲杂,顾宜人不用拘礼,我们之间也无需讲究虚礼客套。”周王把免礼的话说得有些复杂。
甚至暧昧。
春归短暂一怔后还是坚持行了礼。
周王的眼睛里便又再浮现阴郁,春归持礼避目告座,她没有察觉,但元亥却有察觉,他的神色顿时端凝,眼珠子便一直盯着周王,他刚才才听玉阳真君说过日后暴君的卑劣行径,着实忍不住心中犯疑,因为在他看来,周王似对春归……别有企图。
不过周王并没有闲话,直接询问春归“元亥可在”,好像又确心系正事的端方模样。
元亥听春归问话,也就摁捺住了心中的狐疑,他答:“昨日玉阳真君让我先去钱柏坡家中,钱柏坡宴后回府,召集党众商量的都是如何阻碍派选粮长之事,直到夜间回房,听其内眷说起笼络淮安知府方栋梁之事,钱柏坡才问内眷,难道没听方栋梁之妻陈氏提起
我已病故之事……”
春归与元亥问答了一番,才向周王总结道:“钱柏坡之前的确计划着笼络方栋梁,打压报复元同知,方栋梁也确然答应了,所以在淮安府政务上针对元同知加以为难,元同知与方栋梁争执过不少回,方栋梁也声称会上奏吏部及督察院,斥批元同知不服上令,这样一来,显然不利于元同知的考评,甚至会遭贬黜。
而钱夫人之所以讨好陶才人,是因方栋梁意图让女儿嫁入曹国公府,钱夫人知道陶才人极得圣慈太后青睐,所以才向陶才人引荐方栋梁之妻陈氏,陈氏大抵也是为了女儿的姻缘着想,根本不提元同知已然‘病故’之事,钱夫人听钱柏坡说后,抱怨了陈氏几句,不过钱柏坡认为元同知虽然已经故逝,网罗方栋梁为临淄王效力有益无害,所以叮嘱钱夫人不必斤斤计较,钱夫人应当还会为了方家女继续讨好陶才人。”
周王冷哂:“方栋梁还真是会打算盘,大约觉得本王和临淄王乃至秦王谁都没有十成胜算,草率站队风险太大,不过论是哪个皇子得储,圣慈太后的本族曹国公府都不会受到牵连,他要是能和张家联了姻,还愁日后不得荣华富贵?”
元亥便道:“我身为淮安府同知,与家眷也是住在临安府衙,并不曾另寻住处,且我也在与方栋梁争执时,说过要上奏弹劾其滥用职权的话,方栋梁具备毒害我的动因和条件。”
春归复述了元亥的话。
周王刚要问话,却没问出来,冲春归极其灿烂的一笑:“顾宜人别光等着我询问啊,过去没有我在场,顾宜人不也能通过询问亡灵掌握关键线索?你仍如过去一样,不必等我示意。”
元亥下意识就蹙了蹙眉头。
那般古怪的狐疑感又不断上涌,他着实觉得就算顾宜人身赋异秉,也的确比寻常妇人见识更远,但周王殿下对待顾宜人实在太过平易近人了。
关于问询之事春归倒也懒得和周王进行无谓的谦让,就真直抒己见:“方栋梁的确具备毒害元同知的动因及条件,但他至多也就是个帮凶而已,我有一个疑问,元同知生前,可有倾向辅佐哪位皇子获储?”
“并无,元某根本不愿牵涉储位党争。”
“那元同知为何反对外子拟谏的税制改革?”春归又问。
“并非元某针对赵副使,更加不曾有与周王为敌的念头,不过元某既然身为朝廷命官,对朝廷推行的政令心存异议,也应当直抒己见。
赵副使谏言的其实是恢复旧制,杜绝官衙乱派粮长,但元某看来,朝廷根本不可能杜绝贪墨受贿,所以赵副使提拟的政令根本无法有效推行,要想解决根本症结,朝廷必须痛下决心,不再委派民众担任粮长,赋税由朝廷承担运交。”
这就是说元亥并不是为了私欲否定政令,他只是认同更加激进的方式。
但现在再和元亥争论政令是益是害已经再无必要了,春归又问:“除钱柏坡及方栋梁之外,元同知可还怀疑另外的人?”
元亥显然的犹豫了一下,才如下定了决心:“还有一位。”
“是谁?”
“是南京现任礼部尚书,一直被我视同师长的人。”
当春归复述元亥这话后,周王的眉心重重一跳:“孟治孟良平?”
他和春归终于四目相会,两人的神色顿添凝重。
孟治与童政一样,皆为赵太师的门生故旧,同样也是周王往徽地私访的知情人,可以说原本就存在暗通临淄王党出卖周王的嫌疑,而元亥命案,孟治竟然也被卷挟其中,嫌疑岂非加重一分?而从周王的心情出发,他其实更加不乐见轩翥堂一方的阵营出了奸细,他宁肯相信内奸是窦章。
因为轩翥堂赵门是已经明示投效他的同盟,相较而言,许阁老及窦章,毕竟还是中立无非几分偏向侧重而已。
中立方的阵营因为利害或是其余原因出现动荡,后果没有深得信重的阵营内部发生离叛这样严重,所以周王不由得心怀侥幸。
“也许这正是袁箕的诡计,他也可能是故意栽赃孟尚书,但真正目的却是谤害孟尚书乃我与迳勿指使。”周王提出一个可能:“若真是这样,咱们就得安排人手好生防护孟尚书安全了,否则又会被袁箕造成死无对证。”
“这可能极其低微。”春归却很冷静,不像周王一般心怀侥幸:“除非,袁箕知道我能与亡灵沟通的事。”
“袁箕就算不知顾宜人身赋异秉,但顾宜人别忘了莫问小道,通过接二连三的事件,说不定袁箕确信莫问当真能够利用法术询问亡灵呢?”
“若真是这样,元同知又怎会察觉孟治有疑?袁箕若真是这样的打算,不是应当令裴琢在庭审时揭示罪证,打咱们一个措手不及么?”春归道。
周王蹙眉良久不语。
一边的元亥着实有些难忍了:“顾宜人难道不该追问元某,为何怀疑孟治为凶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