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眼睛,世界更清晰。
鹿正康觉得这句话或许可以作为一句什么睡眠眼罩的广告词。
他其实自己很清楚,梦游这种事情,虽然对他来说很新鲜,不过梦这种东西他是不陌生的。鹿正康一直都喜欢做梦,梦是大脑给自己的一次放松的赏赐,当然也可以是惊吓。鹿正康把梦境当观影,梦游也就是vr游戏。
与正常游戏体验不同的是,鹿正康的梦游毕竟是发生在现实的,游戏里的行动通常不会影响现实,梦游则完全基于现实。
曾经鹿正康很好奇,为什么那些梦游者闭着眼睛还能四处走动,靠肢体的本能吗?不过对他来说,他的梦游,闭着眼睛,还是能看到周围的,周围的一切都涌入了他的内心。这种体验本身就可以被认作悟道。
天地的感知籍由某种鹿正康也不清楚的媒介,涌入了他的脑海,或许是祖师们的记忆?
他看着头顶的月,谁会觉得一轮青绿色的月亮是正常的,这月亮像是发霉的饼子,尤其是月海的阴影,完全是霉斑的样子。
登仙台平静得让人能听到自己呼出气息在空中扩散的声音。但这里其实挺热闹,鹿正康会注意到祖师们的虚影,他们就像是月光在地上参差的亮斑,有些模糊,有些更模糊。那个领着鹿正康往大书库走去的祖师,他也只有一个背影清晰,但还是能透过他空洞的躯体望见前方的景象。
鹿正康低头打量自己的形体,也是空荡荡的,披着衣物透明,皮肤肌肉骨骼透明,内脏透明,透明但不晶莹,完全像是透光的蚊帐,走在路上轻飘飘,鹿正康不知道现实里的自己有没有跌跟头。
大书库里,夜晚的大书库很安静,掌门没有在这里读书,他昨天就去了主峰,估计是在准备仙缘大会。至于其他几位师叔师伯,或许在闭关,鹿正康愣着,他其实挺希望在这里遇到一个熟人的,只不过,今晚的大书库冷清得出奇,还是有几位祖师的虚影在这里闲逛。
在一楼,有面目模糊的道人坐在法座上,身前蒲团上也零零星星分坐着几位祖师。法座上讲道的道人整张脸都是虚淡的,只有一张嘴,丰润饱满,翕张着,开开合合,鹿正康盯着他的嘴唇,隐约听到了一些混沌的音节。
没有声音,但周围的空气里有清亮的柔光,层层叠叠,仿佛一重重纠结的花瓣,乃至有气味,没有去触碰却仿佛能感到被这光和声音触摸。五感被紊乱的信息充塞,裹紧。
“别去看。”十二代掌门转过头嘱咐。
鹿正康就闭上眼睛,他知道那是属于仙道高手的世界,他们,包括鹿正康的外道身,都能看到深层的世界,感官直达道的形状,诉说的话语不是语言,而是将道的形式籍由器官和灵气为媒介传递出来。道行高的修士,他们是近道之人。
道这种东西,对弱者而言是有毒的。
鹿正康现在的躯体也只是凡俗,一个刚开始筑基的凡人,不可以聆听道言,哪怕是这座建筑对上古时代残留的记忆。
梦里的一切都可以是鲜活的,包括死物。
十二代掌门迈步在楼梯上,每一步,整栋大书库都仿佛在震颤,就像是打哈欠一样,瓦片梁木榫卯震颤着,混合成模糊的话语“老爷……您来了。”
“把我养的蠹鱼挑一只来。”
大书库依旧震动,三楼的阶梯排队跳下来一卷卷老旧的书籍,在祖师面前排好,自己打开,纸页呼啦啦翻动,露出一处处霉斑,蛀洞,还有在书籍里仿佛标本一样静滞的虫豸。
鹿正康把眼前发生的一切归咎于自己幻想与真实情况有出入,导致梦境的特异性表达,他确定自己在现实里梦游,所以看到的一切应该只是自己的想象。现实里的大书库当然是死物,不是一个妖,不是一件法宝。
可祖师们也不是虚假的。大师伯亲口证实过。
所以大书库活过来这件事情,在现实和梦游里都不能成立,只能说鹿正康自己的脑补。真实情况他也不清楚,或许只不过是自己在祖师虚影的引导下,进入三楼找到了这些养着蠹鱼的书籍。
假如明天一早,他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大书库里,那一点也不稀奇。
梦境越来越深邃,而他保管自己的记忆会越来越模糊。直到现在,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清醒。
祖师在书群里漫步,时不时蹲下来查看书页里的蠹鱼,看着它们的发育状况,就像是一个收获蚕丝的养蚕人。
“小弟子,你可听说过,脉望?”
鹿正康点点头,“传说中的一种书虫,读书人用之煎药服食,可以高中举人。”
祖师点点头,“读书人家的蠹鱼吃的是圣贤字,养出来的脉望自然是增文气的,仙道人家的蠹鱼吃的是神仙字,养出来的脉望有脱胎换骨之效。”
鹿正康嘿嘿一笑,“那先给我来个十条八条的好不好?”
“十条八条?这东西,数个甲子都难出一条,比龙脉里的赭黄精还稀奇些!”祖师这副勤俭持家的样子倒是和当代掌门宸宸子很像,主要是有一股精明和油滑味。
鹿正康觉得眼前不是那个欢乐耕田的……祖师虚影,而更是一个模糊的群像的结合。
“来,给你挑一条。”
“好,给我来一条!”
一条脉望吃了神仙字,肚子里自然是神仙水,环形的柔软的透明的虫子就像是牙齿缝里的韭菜丝,从书页里被拔出来后就卷起来变成环状了,就像一条青蓝色的蚯蚓,祖师揪着他,走到鹿正康身前,示意他仰头张口。
鹿正康遵从了,祖师把脉望塞进他嘴里,大声说“嚼!”
咀嚼,努力咀嚼,就像是吃一条凉凉的果味软糖。
鹿正康吞下脉望,就像吞下一轮月。
眼前的世界很快暗淡下去。
第二天他醒来,掌门在一旁书桌边翻书。
“小子,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忘了。”鹿正康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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