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府里,一名番将不需通报,径直穿过门房,穿过重重牌坊、月洞,终于在一处偏厅停下脚步,进入之后,有人端来茶盏,这番将并不喝,只是焦灼地等待着。
这番将浑身的血迹还未干,眼窝凹陷,显得疲倦到了极点。
正在这个时候,越王打着哈欠过来,这番将立即站起身要行礼,李乾正朝他压压手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李旦在哪里?”
这句话问出来,番将眼眸中闪过一丝悲凉,道:“昨夜神武军被宋军突袭,全军覆没,李军使……他……他被宋军用战马活活踏死。”
这番将的身材不高,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矫健,想必是久经行伍之人,可是这一刻,他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骇然和强烈的恐惧,甚至在说到宋军的时候,双手忍不住搭在膝盖之间,隐隐有要寻求保护的懦弱。
李乾正不由地呆了呆,这个表情自是觉得不可思议:“神武军六千人,被一千宋军击溃?”
番将深吸了口气,才是道:“宋军未伤分毫,末将也被宋军俘虏,侥幸才逃出来,死了三千多将士。李军使被宋军揪着头发拖出去,直接拉到了一处阔地,用战马来回践踏,死时哀嚎连连,还说,越王殿下会为他复仇!”
李乾正狠狠地用手拍住桌案,心中怒火冲天,李旦是他的得力心腹,得了他的授意,去挑衅宋军,原本只是想给沈傲一点颜色,让他知难而退,谁知道竟是这样的结果。
失去了李旦,李乾正无异被人斩断了左膀右臂。
“该死的南蛮子!”李乾正这时也忍不住地恐惧起来,沈傲敢杀李旦,难道就不敢对自己动手?这个人,实在太危险了,这时候回想起来,那金人皇子又算得了什么?实在算不得威胁,若是让沈傲做了西夏的驸马,李乾正实在难以想象,接下来会如何?
不过……杀了一个宗王和三千国族,只这一条,就足够做做文章了。
李乾正眯着眼,负手在偏厅来回踱步,突然抬头道:“把神武军的家眷们都鼓动起来,让他们去兵部,去宫门处闹,闹得越大越好,国族这边也要有人牵头,他们受了这么多年的压制,如今又是被人欺到头上,这股怨气,要引导出来。”
李乾正顿了顿,又道:“来人,去把宗室的王爷们都请来,本王有要事和他们相商。”
龙兴府,仍然沉浸在震撼之中,神武军覆没,那曾经不可一世的五大军之一,一夜之间灰飞烟灭,有心人只要稍稍一琢磨,立即遍体生出寒意,宋军未免也太可怕了!那沈傲,一夜之间杀了三千多人,手段也太狠毒了一些。至于宗王李旦,是何其高贵的人物,死得竟是这般的凄惨,也让人觉得太不可思议。
提及到沈傲两个字时,所有人的眼眸中都闪过一丝恐惧,这种恐惧发自内心深处,压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千万莫要去招惹这个煞星,至少这一点共识,在坊间没有疑问。
可是国族已经疯了,龙兴府的国族不过十几万,其中大部分都编入了五大军,一下子死了三千多个,若是算上远方亲眷,谁家没有死人?
这时候已经有人带了头,许多人去城外收殓了尸首回来,抬着棺材,后头一队队的人披麻戴孝,也不去下葬,直接便堵住了宫门和兵部衙门。
不给一个交代,国族绝不罢休。
与此同时,越王也率着十几个宗室血亲出现了,他们没有觐见,而是一行人跪在了宫门口,这意思,颇有些不杀沈傲誓不罢休的意味。
有了宗王带头,便是城内的禁军也是一时鼓噪,尤其是龙囊卫那边,到处都是叫嚣着要报仇雪恨。
宫里头仍然没有消息,可是在拥堵的宫门口,时不时有内侍出来,飞快出去传信,接着便是一个个人召入宫中。礼部,兵部,枢密院,京畿五军司,城门司,这些头头脑脑一个个过来,路过宫门时,看到熙熙攘攘和一片哀嚎的场景,倒是并没有反应出什么,只是低着头让人开出一条道进去。
暖阁里,虽是半躺在暖塌上,李乾顺的眼眸却是张开着,望着漆红的房梁,很是冰冷。
下头十几个大臣已经跪了一地,谁也没有说话。
李乾顺突然冷哼一声,缓缓道:“南蛮子是欺我西夏无人吗?”
下头的人汉官颇多,这一句南蛮子,李乾顺是第一次脱口出来,可是下头的汉官,虽是苦涩,却并不敢说什么。
李乾顺继续道:“这件事,一定不能轻饶,你们都来说说,该怎么办?”
“陛下,到了这个境地,莫说是国族寒心,便是宗王们闹起来了,不杀沈傲,不足平民愤,下臣以为,可立即下一道诏令,令虎威军立即斩杀城外一切宋人,取下沈傲首级,安抚人心。”
说话的是个藩官,从前这些藩官,或许会勾心斗角,可是这时候,立场却是出奇的一致,其余几个藩官纷纷鼓噪道:“陛下若是不闻不问,西夏国就会永无宁曰,我大夏国族才是立国之本,若是寒了他们的心,谁还肯为国效忠?请陛下三思。”
李乾顺抬了抬眼,道:“宫外头的人还在吗?”
杨振道:“回陛下,都在,人是越来越多了,宗王们也都跪在外头。”
李乾顺突然道:“是越王起的头吧?”
杨振抿了抿嘴,并不说话。
李乾顺道:“如今有两件大事,一件,是如何处置沈傲,另一件,是如何整肃禁军。沈傲的事待会再商量,这禁军却也是刻不容缓。”他站起来,继续道:“都说宋人武备松弛,今曰才知道,他们已非吴下阿蒙,若是再这样下去,大夏拿什么立国?”
一个藩官道:“是那沈傲偷袭……”
李乾顺冷声打断他:“偷袭?两营距离不过数里,如何偷袭?六千人都是猪吗?”
兵部尚书朱禄趁机道:“据说那宋人是建了个武备学堂,才有今曰这番模样,古有胡服骑射,今曰我大夏的军制也不能一成不变,何不如也设立一个学堂,就按着武备学堂的样子先把架子搭起来。”
“万万不可,宋夏两国各有不同,岂能照搬效仿?”一个藩官立即反对,他自然知道,这个口子一开的后果是什么,武备学堂将来必然会被汉官掌握,又必须要读书人才允许进入,国族这边都不喜读书,汉人的读书人却是如过江之鲫,到时候整个学堂充斥了汉人,等于是完完全全地掌控了一支精锐。
李乾顺犹豫了一下,才道:“朱爱卿先写一份章程来给朕看看。”他顿了顿,又道:“至于那个沈傲,杨爱卿有什麽高见?”
杨振明白,李乾顺必然会问到自己,心里也早已打好了腹稿,一字一句地道:“陛下,昨夜的事,沈傲万死难辞其咎,可是杀了沈傲,宋国那边该如何交代?金人与我西夏已是撕下了脸面,再难修好,契丹,吐蕃如今多以宋国马首是瞻,若是因为一个沈傲而挑起战争,陛下认为值得吗?”
李乾顺颌首点头,一时也是犹豫不下,情感上,他对沈傲已是深痛恶绝,恨不能杀之而后快。可是身为君王,他必须理智行事,杀了一个沈傲,后果是什么,他心里清楚。
这便是赵佶和李乾顺的不同,赵佶的情感往往战胜理智,而李乾顺任何事都会考虑大局。
只是现在闹到这个地步,不杀沈傲,国族会如何?宗王会如何?这也是李乾顺需要权衡的事。
杨振见李乾顺沉默,继续道:“何不如断了沈傲与公主这桩婚事,将沈傲驱逐出境,令他永远不许踏入夏土,陛下以为如何?”
杨振所采取的,就是拖字诀,不管沈傲有没有后手,现在能做的就是拖延住时间,其他的,他就再无能为力了。
李乾顺木着脸道:“国族该如何安抚?”
杨振道:“从重抚恤。”
李乾顺摇头道:“不可行!”
李乾顺坐上塌,叫人端来一杯茶盏,若是无人挑动,从重抚恤倒也罢了,可是现在,想到那跪在宫外的越王和宗王,李乾顺冷哼一声,脸色冰冷地道:“这个还不够,这件事,朕要过问,要御审,是非曲直,要堂堂正正,把宗王和沈傲都叫到崇文殿里说个清楚。其他的,该怎么办就怎麽办,只有这样,才能让人心服。与其让人在暗中挑事,不如摆在光明正大的地方说清楚。”
暗中挑事四个字从李乾顺口中说出,已是很严重的言辞,暗中挑事的人是谁?却也不言自明。
杨振心里想,这越王也是昏了头,到了这个时候,不带着宗王进宫和皇上哭告,反而跑到宫门口去跪下陈情,让人一眼便看出了他的居心。
李乾顺咬了咬牙道:“若是沈傲当真罪无可赦,朕也绝不罔纵,必杀之而后快。来人,立即传诏令给李万年,令他带沈傲一人入城。”
一个藩官道:“若是沈傲不入城又当如何?”
李乾顺淡淡一笑,漫不经心地道:“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