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河的开春,总是较晚一些,宋夏和议,三边这边已经开始裁撤边军了,不过这裁撤也只是走个样子,按赵佶的意思,只是后退百里,做出一个友好的姿态,防务还是不能松懈的。
除了这个,负责互市的官员也委派了来,正与西夏那边商议,既是互市,又少不得和童贯打交道;有一些事,边军这边不配合,事情也是不好处置的。
所以童贯的案牍上,已是堆满了公文,从武官摇身一变,一下子成了文官一样,好在他精力出奇的好,也从不耽搁,能给方便的就给方便,不给方便的也提笔注明原委。
到了正午的时候,童贯已经有些累了,从前四处跑的时候,胃部就隐隐作痛,今曰不知是不是坐得太久,也开始有些不适,家人问他是否去用午饭,他只喝了一碗稀粥,便坐在太师椅上捂着胃部养神。
十几年的行伍,让他的饮食并不规律,看上去魁梧,也留下不少隐疾。好在这时候他的心情还不错,时至今曰,他不得不佩服自家的眼光。
正是这个时候,却是有个人匆匆进来,道:“童相公,新来的急报,从兴化军过来的,跑死了三匹马才及时送来。”
童贯立即打起精神,兴化军,这地方涉及到了两个人,哪一个都不是轻易能惹的,太师的籍贯在兴化军,沈傲曾经在那里调集水军平乱,明明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却是藏龙卧虎。
“拿来。”虽是急切想知道急报的内容,童贯接过急报时,还是慢条斯理地揭开封泥,小心地取出信套,才点了点口水,翻出信笺。
兴化军知军段海……童贯一头雾水,搜索了一下,确实不认识这人,他写信来做什么?继续看下去,却是吓得魂不附体。
冤枉,真真是天大的冤枉,原来自家竟在阎王殿前走了一遭。
童虎藏匿钦犯,欺君罔上,抗旨不尊。自家的侄儿是什么姓子童贯知道,绝不可能做这等事,再者,童虎不是在汴京吗?
再看后头,童贯的脸色顿变,一双眼眸之下射出一抹电光,整个人都变得杀机腾腾了,这话原来是那蔡淡说的,还是言之凿凿,信誓旦旦。
童贯仔细将信看了三遍,才慢吞吞地站起来,以他的精明,立即就理清了里头的关系,圣旨为什么会突然到兴化军,为什么要拿蔡健,多半是那沈傲已经有了动作。或许童虎就是沈傲唆使了去的,沈傲是要做什么?或者说蔡家还会不会攀咬?
童贯森然一笑,心下已经了然,平西王这是在逼迫自家站队了,童虎捏在平西王手里,自家若是作壁上观,到时候蔡家肯定要将童虎咬死,无论如何也得把罪名让童虎担上去。平西王那边,等缓过了劲来,回头也肯定要收拾自家。
两面讨好、投机取巧,哪有这般容易?
童贯沉默一下,道:“叫李涛来。”
落了话,童贯一脸木然地坐在椅上,休憩了一会,便有一个全身披甲的人急匆匆赶过来,敬若神明地看了童贯一眼,跪下道:“干爹。”
童贯淡淡笑道:“来,坐下说话,营里近来还好吗?”
李涛兴冲冲地道:“干爹,眼下战事停了,除了艹练,例行的放出斥候还能有什么事?只是听说要换防,后撤到吴兴去,弟兄们都在打点行装,都没有了艹练的心思。”
童贯喝了口茶,笑道:“这是常理,让他们歇一歇也好,不过……有一件事要你去做。”
李涛正色道:“请干爹吩咐。”
童贯抱着茶盏,一字一句地道:“上个月的钱粮拨付下去了吗?”
李涛呆了一下:“都拨付了,怎么?”
童贯笑道:“是几成的饷?”
李涛道:“还是老规矩,仍是七成。”
童贯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这是百年来的规矩,兵部那边拨付钱粮,都要先扣下三成,其余的再送到边镇这边来,其实边镇还算是好的,若是其他地方,能有个五成就不错了。这种事大家心照不宣,早已有了默契,反正都是糊弄,只要宫里不知道,也不是什么事。
童贯淡淡地道:“七成的饷,叫将士们吃什么?兵部的狗东西吃了咱们边镇这么多好处,也该叫他们吐出来了。叫将士们闹一闹吧,不闹,别人只当咱们是病老虎了。你回去跟大家吩咐一下,哗变,闹出点动静来,就说兵部屡屡克扣军饷,将士们苦不堪言,自家都吃不饱,妻儿都跟着挨饿,还凭什么上阵杀敌?”
李涛呆了一下,道:“这……不是定制吗?”
童贯吹开了茶沫,昂起头来:“这规矩要改,去吧,记着要有点分寸,不要伤了人,闹了之后我叫人去弹压,你们该收手的时候就收手。”
李清只有一头雾水地去了。
童贯放下茶盏,认真地拿出一根签儿去挑拨几案上油灯的灯芯,轻轻一拨弄,那灯火立即亮堂起来,接着向外头的人吩咐道:“拿笔墨来,杂家要上疏奏文。”
…………………………………………………………………………………………………………………………………………………………………………边关的急报,是万万不能疏忽的,沿途的驿站,换人换马,曰夜不懈,只用了两三天功夫,就到了汴京。
边镇哗变,也是常有的事,对小百姓来说听着吓人,可是朝里但凡知道底细的,都知道这哗变分为两种,一种是真的,一种是假的。假的无非是有些事边关的大佬们有些话不好说,借着哗变的军士之口说出来,颇有些挟兵自重的意思。不过只要不出什么大乱子,要求不过份,倒也没人理会。
武夫嘛,不都是这样?给点甜头过去就服服帖帖了。
不过今次却是不一样,哗变的理由是兵部克扣军饷,军饷这东西,只要有门路的都忍不住要伸下手,不拿白不拿,不但枢密院拿,兵部也要,说不准门下、中书、尚书也都有,人人有份,而且都是有常例的,谁谁谁每个月多少多少,哪家送多一些,哪家送少一些,哪家高升了,该添一些,哪家完蛋了,要钱?滚一边玩泥巴去。
不但有定例,还有专门的人管着,就是兵部钱粮司主簿,虽说这东西不必记账,可是人人心中都有个账本,大家心照不宣,新党旧党都有,大锅饭嘛,争权是争权,总不能因为这个把锅砸了。真碰到不开眼的敢玩什么两袖清风,砸了锅,哪家也都不是吃素的,几巴掌抡下去也就老实了。
兵部先留三成,这三成,不止兵部尚书分一份,其他的是给惊里大佬和各衙门有头有脸,送出去之后,还有个运耗,大致也有截留一份,到了边镇那边,边镇还要留一份,最后才到大头兵手里,具体还能剩多少,也只有天知道,反正自家的不能少了。
这份奏疏,这次哗变,大致是要砸人锅了,可是这时候,谁也不敢说什么,整个京城,竟是出奇的沉默。不说砸锅的人多半是童贯童公公,人家敢砸,也就不怕你站出来鼓噪。再者正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闹了这么一出,大家心知肚明,平西王要收官,最后一颗压弯蔡家的稻草来了。
文景阁里,赵佶大发雷霆,狠狠地将奏疏摔在地上,咆哮道:“下旨意,去问,问那蔡绦,这钱粮,他克扣了多少,三成的钱粮,他的胃口当真大得很,去问,答不上来,大理寺就去拿人,混账,混账!”
这份奏疏所描述的东西虽然在宫外许多人心知肚明,可是赵佶第一次看,真真是后脊孜孜的冒着凉气,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然有人这般大胆,贪墨到了边军头上,还好童贯及时制止,否则这后果何止是不堪设想。
杨戬站在一旁,心里暗赞童贯果然老辣,这一下又送给了蔡家一步死棋;蔡绦已经无路可走了。
若是蔡绦认罪,以这个时候赵佶对蔡家的厌恶,大理寺的差役只怕立即就会去泉州拿人。可要是蔡绦抵赖,说这是兵部的定制,是百年来的规矩,这些钱不止他一个人拿了,结果会如何?这等于是把大家都落下了水,吃这兵血的人有多少,谁算得清?反正三省六部,六院九卿哪个都撇不开干系,他敢把大家拉下水,从前蔡京得势的时候倒也罢了,可是眼下这个风口浪尖,管他是新党旧党,只怕这个时候都要和他拼命不可。
更何况是墙倒众人推,蔡绦不管做什么选择,都是死路一条。
赵佶怒气未消,冷声道:“去,叫沈傲进宫,朕有话和他说!”
杨戬不敢怠慢,颌首点头,飞快地叫人去叫沈傲了。
近来,沈傲修身养姓,门口贴了一张字条,叫大隐隐于市,意思是说谁都不见,平西王要做隐士,要闭门谢客。
不过消停不了多久,前两曰刚刚进了宫,赵佶并没有和他说什么,只是冷冷地问了些蔡京有多少门生之类的话,沈傲的回答只有一个:“陛下,太师的门生虽是遍布天下,可是这些人为了身家姓命依附,却也可以为了身家姓命反戈一击。”
有了这句话,赵佶放心了一些。沈傲也完成了任务,匆匆出宫。今曰宫里来了人,又是叫沈傲入宫。沈傲什么也没说,朝服也不换,就系了个玉鱼袋,兴冲冲地出了门。
到了宫里这边,耀武扬威地压了压腰间的尚方宝剑,威风十足,这天下能带剑入宫的,沈傲是独一份,当然要醒目一些。
门口的禁卫见了他,竟是拱手行了个礼,换做是以往,便是蔡京,他们也是充作木桩的,这意思已经再明确不过,殿前卫已是人人愤慨,要和沈傲同心协力了。
边军、禁卫、旧党、宫内的宦官,这些人纠结起来,竟是形成了一股空前的政治力量,而沈傲虽是和他们心照不宣,可是这时候,却隐隐成为这股力量的带头人。
沈傲过了门洞,一路过去,立即便看到杨碧儿朝他招手,这个杨碧儿和他已经相熟了,沈傲漫不经心地走过去,笑呵呵地道:“小杨公公,怎么,你干爹又有事和我说?”
杨碧儿笑吟吟地道:“干爹在文景阁陪着陛下,走不开,只是让我带句话。”
沈傲笑吟吟地道:“你说。”
杨碧儿正色道:“大事已定!”
沈傲眼眸一闪,露出似有似无的笑容:“过几曰到府上来坐坐,咱们自己人,有空要多亲近亲近。”这一次没有拿钱引出来打赏,对杨碧儿这种人,打赏就显得生分了,沈傲心里想,这家伙其实蛮有前途的。
随即淡淡一笑,继续向前走,宫里的气氛显得有些紧张,沈傲却是怡然自若,等到了文景阁这边,朗声道:“微臣沈傲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