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伙计刚好过来填水,听到这话,便道:“那是为了一会儿砸探花郎呢,小娘子若是也想如此,小的去帮小娘子买些回来,从这里砸下去,一砸一个准呢。”
“砸探花?”长宁稀奇道:“为何不砸状元、榜眼,偏偏砸探花?”
伙计说的更利索了:“啧,小娘子这就不知道了,这状元、榜眼是看文章,而探花郎除了文章还要看样貌,探花郎探花郎,可不得是如花一般的人儿才行。”
长宁颇感有趣,抓了一把铜钱给他:“那劳烦小哥帮我也买些花儿回来,剩下的便是给小哥的辛苦钱。”
伙计喜滋滋的拿着钱下了楼,舒修远笑着点点她:“阿桐还真是爱新鲜。”
舒孟骏忍不住嗤了一声:“什么如花的探花郎,到时万一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看你们这帮小娘子怎么办。”
“那就砸其他长得好的呀……”长宁瞥了他一眼,歪头道:“反正我买花儿是要砸崔二哥的,他怕是还不知道京里的小娘子会这般呢。”
……
集英殿中,昭和帝坐在上首,右边坐着尚书右仆射舒晏清,左边是集英殿大学士赵克凡,这两人都未参与评卷,只是陪同圣上到此主持罢了。
很快被文官评定为前十名的卷子送到了昭和帝的案头,昭和帝垂目翻阅了一下,道:“将这之后十名的也送过来。”
御试官很快便拿来了十一到二十的卷子,昭和帝没有言语,静静的翻阅着,有的拿出来放到一边,有的便夹在那一摞卷子中翻了过去。
所有的举生交卷之后都被引到侧殿等候,此时殿内安静无声,只有昭和帝翻动纸页的声音,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听到昭和帝吐出一口气,将自己拿出的那几张试卷命人交给舒晏清与赵克凡,道:“舒相与赵大人都看看,这几位是朕以为可为前五名的卷子,你们也看看,有什么尽可提出,朕再斟酌。”
舒晏清与赵克凡对视一眼,两人低头看了起来,试卷是有人统一誊写的,工整清晰,尽管如此,舒晏清一眼就认出这被放在第一位的,就是崔庭轩的文章。微微抬头看了眼上首的昭和帝,又低下头沉思片刻,开口道:“回圣上,第一份答卷……臣已知晓是何人所做,故而,臣请避嫌。”
昭和帝闻言笑道:“老师认识第一份儿的卷子,朕可是认得第二份的卷子,按照老师如此说,莫不是朕也要避嫌?”
舒晏清连称不敢,再次退到案后看起来试卷,赵克凡连看三卷,心中隐隐有个印象,微微瞥了舒晏清一眼,悄悄在卷脚上划了一下,舒晏清微微垂目,以示同意。
“启禀圣上,臣已阅完。”
昭和帝看着二人,道:“如何?”
赵克凡看了眼舒晏清,知道他不便评说,便开口道:“此次考生人才济济,实乃我朝之福,圣上慧眼如炬,所选文章皆词理精绝,学识见长,堪称良才。”
昭和帝哈哈笑道,点头赞同:“赵学士所言便是朕之所想,才能兴国,朕心甚慰。”说罢示意御试官名次已出,可以唱名。
首先宣唱的乃是当科头三名,昭和帝接过御试官送过来的名册,看了眼,脸上便带了笑,道:“清河崔庭轩,赐状元及第。”
崔庭轩立刻跪下谢恩:“臣谢圣恩。”
昭和帝笑的温和,将名册放一边道:“人生喜事成双最好,崔状元青年才俊,朕之表妹彤霞县主青春明媚,性格纯娴,特指与你为妻,如何?”
昭和帝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楞了一下,崔庭轩猛地抬头看向昭和帝,张口道:“臣……”
王德安见状立刻出声打断:“崔状元,这是天大的好事儿,一般人可求不来这样的福气,您还不快代你父母叩谢圣恩呐。”
崔庭轩心中猛地一跳,看着昭和帝面上笑容依然温和,只是眼神幽深无比的看着自己,他张了张嘴,明白了王德安刚刚的话,自己若是拒绝便会带累父母,可是……他与阿桐与婚约了啊!
殿内比刚才还要安静,陆砚眉头轻轻皱了皱,微微抬眼看了眼端坐着的昭和帝,再看向一边面色震惊但很快恢复平静的舒晏清,心下顿时明了。看来自己之前的猜测没有错,舒家与崔家确实有婚约,只是圣上怎会让这样两大文化世家联姻。崔氏上百年传承,在文官中影响颇深,舒家书院更是育人无数,舒晏清乃是天下文人的精神领袖,这样两大家族的结合对于皇权来讲,绝不是好事,也难怪圣上会突然赐婚。
他看向崔庭轩,刚刚还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此时却像是经历寒冬一般,带着无措的煎熬。
崔庭轩觉得自己脑中很乱,明明自己中了状元是件喜事,天下多少文人十年苦读就为这一刻,可是此时却全被这个猝不及防的赐婚旨意打散了,他定了定神,看着昭和帝准备开口道出自己已有婚约,刚抬头却看到昭和帝笑意淡淡的看着自己。
两人的目光无意在空中相撞,看着昭和帝越发幽深的眼眸,崔庭轩刹那间明白了一直都被自己忽略的问题,那就是他与阿桐的婚约其实早在舒家归京还朝时便已岌岌可危,只是他一昧沉浸在即将迎娶阿桐的喜悦和幸福中,以至于他根本忘了此时的阿桐早已不是舒相当年辞官在江南时的阿桐了,她是当朝执宰的嫡孙女,她背后代表着舒相的政治势力,这样大的势力,圣上怎会放任与崔氏的政治势力相结合?
眼眶酸胀的难受,心像是被剖出来丢到冰天雪地一样冰冷,崔庭轩慢慢垂下头,双手紧紧握拳蜷在袖中,脑中出现进贡院前的那一幕,他对她说“等他”,她眉眼明亮的答好,可是为什么偏偏就是这一步,自己却再也走不到她面前!
崔庭轩慢慢匍匐到地上,他已经知道圣上既不许崔家与舒家联姻,他便说什么也无用了,便是他说出自己有婚约,圣上也有一千种方法解决了这个婚约,皇家的手段无外乎那几种,可不管哪一种,他都无法承受……
地上的寒意渗透到他的全身,让他冷的发颤,想到姬家长媳的遭遇,再想到家中父母、族人,他慢慢闭上眼睛,遮住了眼中的湿意,缓缓应道:“臣……谢圣上隆恩。”
……
今科头三甲刚出来,喜报便已传满全城,随着这个消息一起的是圣上亲自为当科状元赐婚,所指的正是圣上堂叔的长女彤霞县主,可见这位崔状元真是深得圣上喜爱呢。
长宁微怔,半响后才喃喃道:“小哥,你说圣上为崔状元赐婚了?”
“是呢,全城的百姓都在说呢,许配彤霞县主,也是皇室宗亲呢,可见这位状元定是位翩翩才子,否则圣上怎么会将自己的堂妹赐婚给他……”
“阿桐……”舒孟骏见长宁一副怔然的样子,看到店伙计还在一旁说个不停,心烦的丢给他一锭银子,将他赶走,才轻声唤道:“阿桐,你……”
舒修远虽知道圣上不愿两家结亲,却没想到居然会在今天就下了赐婚旨意,他原本还打算等殿试过后给崔家家主取信一封讲明情况的,现如今也用不着了。看着女儿一脸迷茫的样子,他微微有些心疼,抬手拍了拍长宁的肩膀,道:“为父带你回家。”
长宁觉得眼眶像是有湿意要涌出来,她张大嘴巴,吐出两口气,突然笑道:“这是好事儿不是吗?其实,我早就想到了……崔二哥如今被圣上赐婚,以后也会得圣上重用的对吗?”
舒孟骏看着长宁已经发红的眼眶,和硬忍着不愿往下流的眼泪,气的猛拍桌子:“崔庭轩这个负心汉!”
舒修远猛地瞪向舒孟驰,舒孟骏被父亲瞪得将想要骂出的话硬憋了回去,握住长宁已经冰凉握成拳的小手道:“阿桐,莫要难受。”
长宁微微仰头将眼泪倒回去,咧开唇角笑着说:“我不难受,三哥,我之前对你说过的,我……知道会是这样的,所以慢慢的我都不难受了……”
舒修远见女儿含泪笑着的模样,微叹一声:“阿桐若是难受,便哭出来,为父立了屏风,别人看不到。”
话音刚落,长宁的眼泪便吧嗒一下落在了茶案上,她那日以为有一天真的知道不能嫁给崔二哥,自己会心酸,却不知真的到了这一日自己的心会酸成这样,都酸的疼了,她不想哭的,明明早就预料的,也早就做好了准备的,为何眼泪不受控制……
远处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爆竹声声震天响,楼下街道两边早已等着的人们开始欢呼,红色的依仗从窗前经过,长宁看向窗外,一眼就看到身着红衣,骑着马走在前方的崔庭轩。
两边的鲜花、香囊、丝帕伴着小娘子的笑闹声像落雨一般的砸向走在前面的三人,只见状元、榜眼皆是翩翩少年,状元清俊文雅,榜眼更胜一筹,面容俊美,神色淡淡的骑在马上,不像文人那般风流,倒是英姿勃勃,让路边的一大帮小娘子红了脸。
状元已被赐婚,不便丢花,而一向除了文章还看脸的探花与前两位相比,不仅年纪大了许多,相貌也多有不及,于是数不清的鲜花、帕子尽数向着陆砚砸去。
陆砚微微蹙了蹙眉,眼见又是一团花砸过来,微微抬手一挡,那束花便落到地上,只是那动作潇洒的更让人尖叫不已……
崔庭轩骑在马上,眼里一片木然,偶有东西砸到他,他也无甚反应,路人的恭贺、欢呼、嬉笑都与他无关,这十里长街的荣耀对他来讲不亚于凌迟,每一刻,身上的每一寸都痛彻心扉……
像是心有所感一般,他突然转头看向路边茶社,身着嫣红色衣裙的长宁就立在茶社二楼窗口,两人遥遥相对,长宁只觉得眼泪落得更凶了,可是她不能让他知道,慢慢绽出一个最灿烂的笑容,将手里的花学着其他的小娘子丢了出去。
马渐渐前行,那张笑颜渐渐不见,崔庭轩慢慢转过头,一颗眼泪落在马背上,消失于尘土。
陆砚看到崔庭轩的动作,也慢慢转过头,果真看到了舒家的小六娘,看到她明媚灿烂的笑脸,可是奇异的他却能感觉到她此时很难过。陆砚微微拧了拧眉,慢慢转回目光,看向崔庭轩,从被赐婚之后,他就好像是失了魂了木头一样,全无神采。
今日高中状元,却痛失所爱,也不知道对崔家郎君而言,到底是喜是悲。陆砚慢慢垂眸,就在快要走过茶社时,他再次回头看向那个窗口,只见一抹嫣红……